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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诞生(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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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张开一点眼睛。 “聪明的样子……”他说。 “当然,我们的小孩——”她带点自夸的回答。 于是他把婴儿又放到摇篮里。 房门又开了。进来几个练习生和看护妇,大家把眼光落到摇篮里,床上,以及落到他…… “睡得好吧?”练习生一面看脉一面问她。 “很好。” 有两个人对着摇篮说: “的确满大。” “有九磅吧。” “九磅多呢。” 他在人声中沉默地微笑着。“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 一分钟之后,她们都走了。房子里又是静静的。他又坐到她的身旁去。 “你的温度很平均。”他看着牌子说。 她浮出微笑。 “你吃过东西没有?”他接着问。 “喝过一杯牛奶。” “饿么?” “不很饿。” “我明天买一点东西——饼干,鸡蛋,还有……” “不要花钱。”她阻止说。 “这是应该买的。” “现在没有钱呢。” “不要你担心,”他安慰的说,“你只管好好的休息。产后的一切都是很脆弱的,须要保养,不能够用心思。一切都不要你来管。我会弄得好好的。” “你到那里去弄呢?现在我们的经济差不多完全被封锁了。人们都不敢要我们的稿子。大家又都是一样的穷。” “我自然有法子。你不要费心。” “又是当当吧。那些东西值的几文钱!” “你不要管。为什么你一定要想着这些事?” 她不说什么了。然而在她的闭着眼睛的神情里,显然地,看得出她还在忧心着。 他只好向她说: “我预备在一星期内写一篇文章,大约有两万字,可以拿到××杂志去换四十块钱。” “不要呢?”她张开眼睛的说。 “内容不怎样……大约可以要。” 她默着。望着他,仿佛是说: “好吧——” 他看出她的眼光的意思了,便问: “你不相信么?” “相信。不过你天天都有事,恐怕写不成呵。” “不要紧的。我可以把时间分配好。并且我要写的材料都已经有了。我准备明天就开始……” 她微笑了,同情地望着他,觉得他又忙于“工作”,又忙于生活,并且现在又忙于儿子了,便温柔地向他说: “平!你真好,你很勇敢。然而你太苦了。” 他笑着说: “不算什么……你好好的保养,那就一切都好了。” 她又重新浮上一种微笑。这微笑浮到他的眼里,把他的心情鼓舞起来了。 “爱的!”他快乐的叫。 同时,她轻轻的把手伸出来,温柔地伸给他。 他握着,吻着。 一种光明落在他们的中间而且把他们笼罩着了,使他们欢乐在爱情和同情里。 时间在他们的旁边静静地走去了。 当他们把脸儿移开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怎么样?爱?”他惊诧的问。 她笑着: “幸福呀!幸福使我……我哭了!” 他笑了起来。 “珈……爱的!”一面又吻了她。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她眼泪盈盈地说。 他把她的眼泪擦干了。一面,他觉得她的产后的神经太脆弱了,禁不起忧伤,同时也禁不起欢乐。于是他玩笑地安慰她: “做母亲了,不准象小孩子!” 她笑了。 “小孩子倒很乖。”她把眼睛转到摇篮里去。 的确,婴儿乖极了。深深地闭着眼睛,露着毛毛的可爱的小脸儿,躺着,吐着象丝一般的微微的呼吸。 他把眼光射到摇篮上。 “头发都是黑的。”他说 “眉毛都有了。”她也斜身的说。 “叫什么名字呢?”他问。 她微笑地沉思了,“叫什么呢?”她一面自语着。 “小宝贝吧。”他说。 “不,太俗气了。并且还有资产阶级的成份。” “那末叫做小捣乱吧。” 她听着笑了。这名字是很新鲜的。而且和事实正做了一个配合。因为在他们的经济感到十分困难的时候,同时也是整个工作都在艰苦中的时候,这个小孩子出来了。仿佛是故意似的,增加了他们的物质的贫困…… “小捣乱!”于是她向着摇篮叫了一声,充满着新的母爱地叫着,而且接着亲密的说:“你的确是一个小捣乱呢。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昨天和今天都在下雨。明天你的爸爸又要开大会去。哈,小捣乱!” 当她说着“爸爸”的时候,他望了她一眼,可是她并不觉得,似乎她已经说得很习惯了。 “你说他大了做什么?”她偏过脸来,热情地问他。 他微笑地骄傲地回答: “做一个布尔什维克。” “是的,他的身上要挂一个红星。”她满意地心悦的说。 在摇篮边,这两个新的父母便把一切的希望都给了小婴儿。同时,这小小的婴儿便做了他们欢乐的灯塔,照耀着他们的生活的海,使他们更光明地走向前途…… 随后这小小的婴儿在两个幸福的脸之间,呱呱呱的哭起来了。哭声是可爱的,新鲜的,流到他们的耳里,而且流到他们的心上去。 他们把摇篮轻轻地摇动了。 “啊啊……啊啊……”她哼着。 他笑着望着她,她望着摇篮。婴儿又睡着了。 “好的,你也休息吧。”他随后说。 她忘了疲倦地躺下去,张着欢乐的眼睛,带着微笑。 “革命的小捣乱!”她快乐的理想的说。 “好的,快点休息吧。” 同时医生进来了。问了她。又看一看小孩。而且说: “要多睡。最好是什么也不要想。” “她好想事。”他说。 “那要不得。想事会伤脑。”医生很和善地警告了,便转过脸来,客气地向他说: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这里有两张床。” “谢谢你。” 医生走了。她忽然问: “在这里睡要加钱吧?” “大约不要吧!医生很客气的。” 这一夜,他就在这里睡了。一种过份的疲倦把他带到睡眠里,另一种新的兴奋又常常使他醒起来。他的心上象流水一般的流着这一个新的感觉: “现在是三个人了!” 跟着这感想,他作着经济的筹划: “大衣可以当五元,黄色夹西装可以当三元,表可以当二元……郑可以借五元,林可以借五元……赶快把那篇文章写好……这样大约可以出院了。” 周围,产妇的呼吸和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这样新鲜的环境里,响着,流荡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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