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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里(1)


  纸窗上沙沙沙沙的响,照经验,这是又刮风了。

  这风是从昨夜里刮起的,我仿佛知道。刮起风来,天气又变了。我刚刚露出头去,就觉得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湿湿的贴到脸上来;棉被里面是暖和得多了。

  “这样的天气,怕要冻死人呢!”我想,便缩下头去。

  在平日,我有一种习惯,是醒来就穿衣,就下床,然后看报的。这时却异样了,拢紧一下周身的棉被,让整个身体在小小区域的温暖中,多挨一会儿;而这挨,在这样天气奇冷的北风哮叫时候,可算是一种幸福罢。

  因为挂念着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没有,想看一看太阳报的副刊,便又露出头来,喊伙计……可是赶紧的就把这声音拉住了,这是忽然想到,欠了送报的两个月报费,前天的报就给停送了。

  没有报看,眼睛便往别处去溜,却发现那墙上的一个小窟窿,圆圆的,忽露出一个尖形的小小的嘴,那嘴上,又闪出两小点黑色的光。

  “哈哈,这原来就是它们的窠!”我想到无论在白天或灯光底下,无意中常常见到的那些黑毛柔软的小动物,胆怯地四顾,悄悄地走,张着弱小却伶俐的眼,游行在我的书架和桌上,就是躲藏在这个小窟窿里的。

  于是又照样,一个两个,连续地出来了,最后的那个是更小而更机灵的;它们是彼此观顾,把翘起的长须去表示本能的作用,大家贼似的,慢慢地走,成为一个极安静的又滑稽又可怜爱的小小的行列。

  发现着这些耗子,这独寝的客舍,便显得更寂寞。

  “该剩一个馒头来……”我想;然而因怕冷,我的头又缩到被里去了。

  那一小群的耗子也许还在觅食而游行,而终于感到失望吧,但我不去想这事了。我这时填满在心头的,依旧又是那天气的冷。

  天气冷,冷极了,可以生起大的火炉来,凭那火,熊熊的,把房子里面变成了春末天气,人只要穿夹衣——这样的过着冬,冬天似乎的并不可怕了,我想。

  然而我忽然觉得,从上海晨曦书店寄来的稿费,用到昨天,所剩在衣袋里的只是两张(或三张)二十枚的铜子票,和几个铜子了,火炉虽然可由公寓里按月租价一元的代安下来,但是煤,这煤的来处却难了。煤,至少要买二十五斤吧,倘若一百斤是九毛,也得两毛又十枚,而这数目我就无法凑足了,而且——生火还得要劈柴呢。

  常常被两三毛钱所困住,这真可恼。但这穷,虽说可恼,却因为是常事,随着也就爽然了。且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炮火是人心追逐或欣慕的宝贝,一个著作者被人漠视,正是应该的。其实,即有了那么太平的时候,在一切都比别个民族沉寂和冷淡的国度里,著作者能得到什么人都应得的两种生活的享受,也不见得。

  “那末,你改途好了!”我又向自己嘲笑。

  改途,这或者能攫得较好的生活,并且要远离艰苦,似乎也只有这改途的一端了。但是我,虽说曾常常对于著作者生涯的惨澹而生过强烈的反抗,而转到悲观去,却究竟是生平的嗜好,无法革掉了。由是,那所遭遇的穷况,不正是分所应得的么?

  然而事实倒底是事实,每因穷,把一切的愤怒都归到稿纸上去,而且扯碎了,团掉,丢到滥纸篓里,是常事。

  可是,要生活,终须靠住那稿纸填上蓝色或黑色的字去换钱的;因而在许多时候,稿纸变成生命似的顶可爱的东西,而且对于那些扯碎的又生起很歉仄的惭愧了。

  “如果命运有分做幸与不幸,那末,象这样生活的著作者,便是属于那不幸的!”我常常想。

  今天因为没有钱买煤,我所想的又是这些事。

  开头想这些事的时候,是苦恼,而且带点愤愤的,到最后,这恶劣的情绪却安静了,于是我又平心的向事实去着想:

  躺在被窝里,温暖固然是温暖了,而想就这样的尽挨下去,不吃饭,不看书,也不写文章,这究竟是不很妥当的事,因为天气既然骤冷起来,说不定是延长的更冷下去了。那末,火是必须生,煤也就应当买,是无疑的。

  “那只有这办法!……”我想,决定了,便露出头来,并且把整个的身体离开那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下床去了。

  风还在窗外乱叫,可怜爱的小动物的行列却不见了,但在房子里,是依样充满着冷气和寂寞。

  我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的黑色的木箱来,轻飘飘的,而这感触,猛然就使我惘然了。我知道,在这箱里面,所余剩的,只是一件烂了袖口和脱了钮子的竹布长衫,和两三条旧的或破裆的短褂裤,以及几双通底的麻纱袜子,还有的,那就是空气了。

  我无力的把箱盖盖下来,眼光从这满了灰尘的木箱上面,迟缓地望到墙上去:那里是一张放大的雪莱的像,在下面,偏左些,便是那个颇深的圆圆的鼠穴。

  “这洞,这样圆,和洋钱差不多……”

  眼光从这窟窿上转移到别处去,全是黯澹的纸糊的壁。

  我踌躇了。对于这唯一的计划的失败,是出乎意外的;但这时,既下了床,又不愿再滚进被窝去,那自然要想出一个法子。

  在这种的情形底下,最方便的,自然是抽出屉子来,或伸手到衣袋里,忽然发现到在什么时候忘却的一张钞票或一块洋钱——然而这无望。其次呢,就是向附近的朋友处去拿,而这,又艰难,因为较阔的象官僚气派的朋友是从来没有,就少爷模样的朋友也难得,而光棍的朋友其情形当不会两样,或许是更窘了。又其次,是想来一个恩人似的不速之客,这却是,类乎很滑稽的可笑的梦了,更难实现的。

  各种从模糊思想中出来的希望全无用,这使我更费踌躇了。

  眼睛又不自主的向四处去溜,慢慢地就光顾到单薄的那两条棉被和一只丁玲君送给我的鸭绒枕头。

  “那只有这办法……”我又想。

  这枕头买来是花八元钱,要是当,两元至少一元总可以吧,可是当铺的先生们不要这东西;棉被在冬天里放到当铺的柜台上,这差不多是奇货,是很可以抬价的,但一想,这样的冷天,到夜深时,一个不是粗壮的身体只盖着一床棉被,而且是又旧又仄,单薄的,倘因此受了凉,病了,不是更坏的事么?

  在眼睛里是绝望的光,却转动了,于是又看见那清秀的诗人雪莱的像,以及那个象洋钱形状的鼠穴。

  这时有一种希罕的感觉通过我的脑,我心想,却笑了起来,但接着就黯然了——是想把这诗人的遗像去解决我的难题!

  诗人的像在放大时是花了四元,镶在一个价值二元的一只木框上,从数目算来,共是六元钱,那末,变卖了,至少总可以得一半的价,是三元。我想。

  然而我的心,立刻就浮上罪恶似的,非常的惭愧了。但在我的眼睛里,年青的诗人,依样是英俊的,且带着女性的美,静默着。

  一阵更大的风把纸窗打得急促的响,我便抖了一下。

  “真无法……”

  于是我跳上桌子,从墙上,拔出一寸多长的铁钉,连着很长的白色棉纱绳,把雪莱的像拿下来了;在手上,木框是冰块一般的冷。

  抹去了玻璃上的灰尘,很歉仄的挟着诗人的像,出去了。

  北河沿的浅水已冻成坚实的冰。柳树脱去了余留的残叶,剩着赤裸的灰色的枝,象无数鞭条,受风的指挥向空中乱打。很远处都不见一只鸟儿。昏浊的土灰从地上结群的飞起,杂着许多烂纸碎片,在人家的门前和屋上盘旋。行人都低着头,翘着屁股,弯着腰,掩着脸,在挣扎模样的困难的迈步。洋车夫抖抖地扶着车把,现出忧郁和徬徨的神色。发威一般,响在四周的,是北风的哮叫,却反把这平常颇热闹的街道,显得更萧条冷落了。

  包围在弥漫的灰尘之中,是不可开口,一开口,准灌满灰尘的,于是洋车也不敢叫,只是顺着河沿,前进似退的努力的走。

  这样盲目的走路,我非常担心,说不定绊上了石头,砖块或树根,跌倒了,碰坏了玻璃和木框,那我的希望就破灭了。

  幸而好,很平安的走到了东安门,转向西,便到了一家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这店里的东西确是杂极了,自红木的桌椅至于缺口破痕的盘碗,又有颇旧的清朝三品官所代表的珊瑚顶和红缨,以及最新式的开花炮的弹壳,……满屋是杂乱无章的,看着,会使人的意识变成散漫了。

  但是我只注意着有没有类乎挟在我臂下的这东西。

  在两枝鹿角交叉的放着,和一只蓝花碎磁的花瓶底下,我瞧见了,一个木框,里面镶着一张油印的外国风景画,使我就欢喜起来,因为在路上,我是非常担忧人家不要这类东西的。

  从那很厚的蓝大布棉门帘旁边,挤出一个人来,是粗壮,奸滑,一脸麻子,只瞧这模样,确凿的,便认出是这店的掌柜了。

  他用淡淡的眼光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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