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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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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无我!”门外的人一面报名一面进来了,是一个有心不修边幅的长头发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说中作为“颓废又潇洒”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刘希坚点一点头,便故意表示亲热地走过去和白华握了手,又说: “我把新村的图案画好了,拿来给你看一看,”便把一个纸卷摊开了。 显然,白华是不喜欢这位同志(看她只懒懒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却为那新村的图案而迷惑了,聚精会神地站着看。她也忘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希坚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边,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视的气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谅她——的确她是天真的,她还一点也不懂得世故呢。于是他等着,吸上香烟,却终于想走,但正要动身,又被那位“自由人”的言论而留住了。他静静的听着: “这就是整个新村,”那位“自由人无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热地在纸上划来指去的说:“我们可以名做‘无政府新村’,这里分为东西两区域——你不看见么?——东边是男区,全住着男子;西边是女区,全住着女人;东西两区之间是大公园——我们可以名做‘恋爱的天堂’——让男女在那里结合,恋爱自由!” “放屁!”希坚只想从中叫出来了。 这时那位理想家又发出妙论: “住在村里的人都不行吃饭——自然吃面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说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体弄成纯洁的。” 希坚简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来,朝着白华的背影说: “我走了!” 她忽然跑过来了(大约有点抱歉的缘故),便亲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脸颊几乎贴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温柔的声音说: “就走么?好的。吃过晚饭我到你那里来……”并且多情得象一个小孩子。 “好吧。” 希坚短削的回答,便什么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 三 马路上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只在老柳树的尖梢上还散着金黄的闪烁。北京大学刚刚下课,路上的许多学生们,在臂膀下都挟着讲义和书本,大踏步的走,露着轻松的神情。刘希坚从这些活泼的人群中很悒郁的走出了马神庙。 “先生,洋车!” 他不坐车,只用他自己的脚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着头,傍着古旧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着,走得非常之慢。 这一条马路是非常僻静的。宽的马路的两旁排列着柳树,绿荫荫地,背后衬着黄瓦和红色的墙,显出一种帝都的特色,也显出一种衰落的气象,路上的行人少极了;树荫中的鸟语却非常繁碎;这地方是适宜于散步的,更适宜于古典诗人的寻思…… 但他对于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丑的景物都与他无关,一点也不能跑进他的意识。他是因刚才的经过而扰乱着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起许多很坏的印象——那个“自由人无我”,便是这坏印象之一。“滚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说便低声的骂了。但接着——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见了白华站在那里看图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里叹息着: “唉,白华……” 而且,他带点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态了。这笑态却使他联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面前受她的冷视,心头便突突的飘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这气愤压制着,并且把许多浮动的感情都制止了,因为他觉得,他对于这些个人感情的事只应该冷静的处理 于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关系,他认定他自己是爱她的(这个爱在最近更显著),并且她也很爱他——她有许多爱他的证据,但是他和她的爱情之中有一个很大的阻碍,那就是他们的思想——他认为只是她的那些乌托邦的迷梦把他们的结合弄远了。 “不,”这是他分析的结果:“她不会永远这样的,她总有一天会觉醒,因为她有善良的灵魂……” 然而他还是不免有些忧郁,因为他料不出她觉醒的时期。 “我应该帮助她……”他想,于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经经过的那许多纠纷。当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产党的时候,他和她的冲突便开始了——那是第一个。但是这冲突是接连着第二,第三,一直到现在。他是常常为这冲突而苦恼着的。他也常常都在作着扑灭这冲突的努力。他又常常为这努力而忍耐。为的他不能丢开她以及责备她。因为他是很了解她的:惟一,她只是太天真了。否则,他认为她不会为实际的社会运动反沉溺于乌托邦的迷梦。并且他相信:只要她再进一步去观察现实的社会,或者只要她能冷静一点,那她一定会立刻把幻想丢弃了,会慢慢接近于实际。虽说她这时还受那许多糊涂同志的眩惑,也把她原谅了。他的职志只是乘机去帮助她,去把她从歧路的思想中救出来。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说出一点不对她心思的话,她就不管事实,只凭着矜夸的意志,用狂热的感情来和他对抗,于是变成不是理论的辩证,而是无意识的争驳了。这样的结果很使他感到懊恼和痛苦,但没有失望。他是仍然继续着这努力的进行的。一有机会,他就用种种方法去唤醒她…… 她呢,每次都是很固执地红着脸的。当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论来解释的时候,她总是动着感情说: “各人信仰各人的。谁也别勉强谁。”便什么都弄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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