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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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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三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史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 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 Popular poetry, Spoken language, etc.)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三月十九日)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了! 我在四月五日把我的见解写出来,作为两段很长的日记。第一段说: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之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第二段论散文的革命: 文亦几遭革命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家,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 总之,文学革命到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臾(Chaucer)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 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地位,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四月五日夜记) 从此以后,我觉得我已从中国文学演变的历史上寻得了中国文学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更自信这条路是不错的。过了几天,我作了一首《沁园春》词,写我那时的情绪: 沁园春·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 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 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学革命何疑! 且准备搴旗作健儿。 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 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四月十三日) 这首词下半阕的口气是很狂的,我自己觉得有点不安,所以修改了好多次。到了第三次修改,我把“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的狂言,全删掉了,下半阕就改成了这个样子: ……文章要有神思, 到琢句雕词意已卑。 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效人为! 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这次改本后,我自跋云: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曰言之无物。……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四月十七日) 前答觐庄书,我提出三事:言之有物,讲文法,不避“文之文字”;此跋提出的三弊,除“言之无物”与前第一事相同,余二事是添出的。后来我主张的文学改良的八件,此时已有了五件了。 4 一九一六年六月中,我往克利佛兰(Cleveland)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Conferenc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去时来时都经过绮色佳,去时在那边住了八天,常常和任叔永、唐擘黄、杨杏佛诸君谈论改良中国文学的方法,这时候我已有了具体的方案,就是用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日记里记我谈话的大意有九点: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例如“舜何人也”变为“舜是什么人”;“己所不欲”变为“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例如代名词的一致。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例如文言只能说,“此乃吾儿之书”,但不能说“这书是我儿子的”。 (七)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白话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笔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 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七月六日追记) 七月二日,我回纽约时,重过绮色佳,遇见梅觐庄,我们谈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记里记此次谈话的大致如下: 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i(托尔斯泰)之绪余;以为此等十九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yan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yan也。(七月十三日追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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