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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经平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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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陈济棠先生在广东,何键先生在湖南,都提倡读经。去年陈济棠先生下野之后,现在提倡读经的领袖,南方仍是何键先生,北方有宋哲元先生。何键先生本年在三中全会提出一个明令读经的议案,他的办法大致是要儿童从小学到中学十二年之间,读《孝经》,《孟子》,《论语》,《大学》,《中庸》。到了大学,应选读他经。冀察两省也有提倡小学中学读经的办法。 学校读经的问题,傅孟真先生在两年前的《大公报》星期论文(二十四年四月七日)里曾有很详细的讨论(转载在《独立评论》一四六号)。他先从历史上考察,指出三项事实:(一)中国历史上的伟大朝代创业都不靠经学,而后来提倡经学之后,国力往往衰弱;汉唐宋明都是实例。(二)经学在过去的社会里,有装点门面之用,并没有修齐治平的功效;五经的势力在政治上远不如《贞观政要》,在宗教道德上远不如《太上感应篇》。(三)各个时代所谓经学,其实都只是每个时代的哲学;汉宋学者都只是用经学来傅会他们自己的时代思想;我们在今日要想根据五经来造这时代哲学是办不到的了。 傅先生又从现在事实上立论,指出两点:(一)现在儿童的小学中学课程已太繁重了,决不可再加上难读的经书了。(二)经过这三百年来的朴学时代,我们今日应该充分承认六经的难读:“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一旦拿来给儿童,教者不是浑沌混过,便要自欺欺人。” 傅孟真先生是经史学根柢最深的人,他来讨论这读经问题,正是专家说内行话,句句值得提倡读经的人仔细考虑。当时我十分赞同傅先生的议论,我也在《独立评论》上(第一四六号)发表了一篇《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收在《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里),特别引申他的最后一段议论。我指出近几十年来的“新经学”的教训是要我们知道古代经书的难读。博学如王国维先生,也不能不承认“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观堂集林》卷一,《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我举了许多例子,说明古经典在今日还正在开始受科学的整理的时期。我当时说: 《诗》,《书》,《易》,《仪礼》,固然有十之五是不能懂的,《春秋三传》也都有从头整理研究的必要,就是《论语》《孟子》也至少有十分之一二是必须经过新经学的整理的。最近一二十年中,学校废止了读经的工课,使得经书的讲授完全脱离了村学究的胡说,渐渐归到专门学者的手里,这是使经学走上科学的路的最重要的条件。二三十年后,新经学的成绩积聚的多了,也许可以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许可以使几部重要的经典都翻译成人人可解的白话,充作一般成人的读物。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这都是两年前的老话。不幸我们说的话,提倡读经的文武诸公都不肯垂听。他们偏不肯服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很轻率的把几百万儿童的学校课程,体力脑力,都看作他们可以随便逞胸臆支配的事。我们有言责的人,对于这种轻率的行为不能不指摘,对于这种重要问题不能不郑重讨论。 我现在用很简单的语言,表明我个人对于学校读经问题的见解: 第一,我们绝对的反对小学校读经。这是三十多年来教育家久已有定论的问题,不待今日再仔细讨论。小学一律用国语教本,这是国家的法令,任何区域内任何人强迫小学校用古文字的经典教学,就是违背国家法令,破坏教育统一,这是政府应该明令禁止的。何况今日的小学教员自己本来就没有受过读经的教育,如何能教儿童读经? 第二,初中高中的选读古文,本来没有不许选读古经传文字的规定,所以中学教本中,不妨选读古经传中容易了解的文字。今日初中读本往往选《孟子》《论语》《诗经》《左传》《礼记》,高中读本竟有选到《尚书》《小雅》《大雅》的。中学选读古经传,有几点必须特别注意: (一)中学选古经传,必须限于那些学者公认为可解的部分。今日有些选本实在选的不妥当,例如傅东华先生的高中国文第一册就选了《小雅》的《六月》和大雅的《民劳》,这正是王国维先生一流学者认为不易解的部分(例如《民劳》的诗的“汔”字,“式”字,傅君皆无注。今年中央研究院丁声树先生发表专文释“式”字,是为此字第一次得着科学的解释)。 (二)中学选古经传的文字,与其他子史集部的文学同等,都是把他们看作古人的好文字,都是选来代表一个时代的好文学,都不是“读经”的功课。例如孟子《鱼我所欲也》一章,是最恳切哀艳的美文,无论他是经是传是文集,都应该选读。我们把经史子集里的一切好文章都一律平等看待,使青年学子知道古经传里也有悱恻哀艳的美文,这是引导青年读古经最有效的法门。 (三)如果中学生被这些经传美文引诱去读《四书》《诗经》等书,教师应该鼓励他们,指示他们的途径,给他们充分的帮助。但我们绝对反对中学有“读经”的专课,因为古经传(包括《孝经》《四书》的大部分是不合现代生活的,是十二岁到十七八岁(中学年龄)的一般孩子们不能充分了解的。我们都是尝过此中甘苦的人,试问我们十几岁时对于“天命之谓性”“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一类的话作何了解!我们当时只须读几本官板经书,不妨糟蹋一点时间去猜古谜;现在的儿童应该学的东西太多了,他们的精力不可再浪费了! 最后,我有一个愚见,要奉劝今日提倡读经文武诸公。诸公都是成年的人了,大可以读经了,不妨多费一点工夫去读读诸公要小孩子读的圣贤经传。不但一读再读,还应该身体力行。诸公最应该读的,第一是《孝经》的第十五章:圣人说: 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诸公试自省,诸公有几个诤臣呢?第二应该读的是《论语》第十三篇的“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一章,特别是那一章的下半截: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为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诸公试自省,诸公提一案,下一令,影响到几百万儿童的学业体力,而诸公属下专司教育的厅长局长是不是都唯唯诺诺奉命唯谨呢?这是不是已到了“不善而莫之违”的程度呢?诸公读的圣贤经传,难道不记忆了吗? 廿六,四,十四夜 (原载1937年4月18日天津《大公报》星期论文,又载1937年4月25日《独立评论》第231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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