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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三一、纽约旅行记


  (二月十四日)

  有持非兵主义(Anti-militarism)之美国限制兵备会(American League to Limit Armaments),欲得各大学学生之赞助,乃由《纽约晚邮报》(The New York Evening Post)记者Oswald Garrison Villard设筵招东美各校之持非兵主义者会于纽约之大学俱乐部(University Club),讨论设立学校联合抵制增兵问题。主者某君以书致本校巴恩斯先生(Prof. F. A. Barness),属令推一人代表康乃耳大学。先生坚欲余往,不获已,遂往。于是有第三次之纽约旅行。

  十三晨至此,以电话告韦女士及普耳君约会时。

  十一时普耳见访,相见甚欢。此君为哥伦比亚大学毕业院生,专治英文学。

  此君持“不争”之说,而以为“不争”二字殊未当,非不争也,但不以兵力强权争耳,欲名之曰“有效的抗争”(Effective Resistance)。余亦以为“不争”(Non-resistance)二字固未当,惟普君之名亦不满余意。忆须密先生(Prof. N. Schmidt)名之曰“消极的抗争”(Passive Resistance),亦不惬心,余欲名之曰道义的抗拒(Ethical Resistance)似较佳耳。普君以为然。(后余以告韦女士,亦以为然)吾与普君所谈,大旨在不可持首尾两端之说,如谓战为非义,则决不可谓战有时而义。欧洲社会党之失败,在于强析战祸为两种:侵略之战为不义,而自卫之战为义。及战事之起,德之人皆以为为自卫而战耳,法之人亦以为如此,俄之人亦以为如此,于是社会党非攻之帜倒矣。

  一时往访韦女士于其居,女士为具馔同餐。谈二时许,与同出,循赫贞河滨行。是日天气晴和,斜日未落,河滨一带,为纽约无上风景,行久之,几忘身在纽约尘嚣中矣。行一时许,复返至女士之居,坐谈至六时半始别。

  女士谓“普耳君投书中(余以普君原书示之)所论杀人以救人,其理颇未能惬人意。杀甲以救乙,是犹以甲之命为救乙之具也,与康德所谓无条件的命令大背。”此言是也。墨子曰:“杀一人以利天下,非;杀己以存天下,是。”则进于是矣。

  女士深信人类善根性之足以发为善心,形诸善行,因引嚣俄之《孤星泪》(Les Miserables),证大度不疑之足以感人。吾恒谓今人大患,在终日居于疑惧忧恐之中。世安有愁城?愁城者,吾人心中疑惧之产儿也。若人人疑他人为贼,为奸宄,则世界真荆天棘地矣,安能一日居乎?此邦人有时颇能脱去此种疑惧根性,村僻之城市真能夜不闭户(绮色佳是其一也)。其所以夜不闭户者,不疑也。吾居是邦五年,未尝一日钥吾室门,亦未尝失一物,不疑也。今日弭兵之说,人皆知其美而不敢行,知军备之为患而不敢废之。即如此邦人士,持和平之说者众矣,而惧德之来侵,惧日之宣战,于是日增后备而不已,今岁之海军费凡141,000,000元,陆军费103,000,000元,防御费50,000,000元,皆“有备无患”一语之结果也。美之在今日,可以宣言减兵,自我作始,以为他日世界弭兵之第一着手处。所患在“恐”之一字。英诗人克劳夫(Clough)之言曰:“孰谓希望为愚人乎?若恐惧则真妄人矣。”(If hopes are dupes ,fears are liars)此今日救世圣药,惜无人敢尝试之耳。女士盖真能实行此道者。其待人也,开诚相示,倾心相信,未尝疑人,人亦不敢疑也,未尝轻人,人亦不敢轻之。其所交多贫苦之画师,其母恒以为惧,女士坦然处之,独居纽约如故。与女士谈论最有益,以其能启发人之思想也。是日所谈甚繁,不可胜记。

  是夜,至大学俱乐部赴限制兵备会晚餐,尾赖君(Mr. Villard)主席。会中书记吴得(Mr. L. Hollingsworth Wood)乃康福先生之友,与先生皆毕业于海勿浮大学(Haverford College)。此校乃耶教中之友朋会(Friends,又名匮克派——Quakere)所创。匮克派之信徒,皆主张不争主义者也。主席尾赖君乃美国南北战争前主张放黑奴者盖利孙(William Lloyd Garrison)之外孙,盖利孙亦倡不争主义最力者也。二君之热心于限制兵备也宜哉。

  是夜东美各大学与会者如下:

  胡适留学日记

  席终决议组织一会,名之曰“Collegiate League to Abolisn Militarism”,会名余所拟也。举定之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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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议事至十二时许始散。

  *  *

  十四日,星期,至哥伦比亚大学访友,遇张亦农、严敬斋、王君复、邝煦堃、杨锡仁、张仲述诸君。

  午访喀司登君(Karsten)于其室。此君曾得“罗茨津贴”(Rhodes Scholarship),资送至英国牛津大学肄业。其人读书甚富,室中架上皆当代名著也。此君谈论甚动人。美国大学学生之大多数皆不读书,不能文,谈吐鄙陋,而思想固隘,其真可与言者,殊寥寥不可多得。吾居康乃耳可五年矣,大学中有贤豪,适未尝不知之(或直接或间接),然何其寥寥也?哈佛与哥伦比亚似较胜,惟吾不深知之,故不敢率尔评论之耳。

  下午访张仲述。仲述喜剧曲文字,已著短剧数篇,近复著一剧,名曰《外侮》(The Intruder),影射时事而作也。结构甚精,而用心亦可取,不可谓非佳作。吾读剧甚多,而未尝敢操觚自为之,遂令祖生先我著鞭,一笑。

  与仲述同访韦女士,谈一时许,女士之兄嫂(Mr. and Mrs. Roger Williams)来访。余前过纽约,即拟往访此君夫妇,以时日不给不果。昨夜女士以电话招其来会于此。此君甚精明,谈论亦饶有丰采。其夫人,贤妇也。有子二人,皆活泼有神。

  自女士所居与韦君同出,余往中西楼,赴亦农、敬斋晚餐之约也。

  在中西楼餐时,亦农、敬斋忽起立招呼外来数客,其一人乃黄克强元帅也。亦农绍介余与相见。克强颇胖,微有髭,面色黧黑,语作湘音。余前次来此,颇思访之,闻其南游而止,今日不意之中遇之,不可谓非幸事。

  餐后以车至车站。车停港外,须以渡船往。船甫离岸,风雨骤至,海上皆黑,微见高屋灯火点缀空际,余颇欲见“自由”之神像乃不可见。已而舟行将及车次,乃见众光之上有一光最明亦最高,同行者遥指谓余曰:“此‘自由’也!”

  此次旅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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