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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苏俄的旅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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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的,在君在苏俄遇见的几位地质学者,如列宁格拉的地质研究所的几位古生物学者,如巴库石油总管理局的梅利可夫先生,都曾在他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这种好印象足够使我们这位不是完全没有成见的朋友愿意忽略他在苏俄旅途中亲眼看见的一些不好的印象。 这些不好的印象,他也老实的记录下来。 例如他去苏俄作地质旅行,原是中国地质调查所写信给苏俄地质研究所所长莫虚克读夫接洽的,信去了四个月没有回音;到在君上船那一天,莫虚克读夫的回电来了,很欢迎他到苏俄去作地质旅行,并且约他在华盛顿见面。那知道,当他从上海到华盛顿的二十三天之内,莫虚克读夫——苏俄中年学者里一位国际最知名的人——已经不是地质研究所所长了! 又如在君详细叙述的他办理苏俄入境手续的种种没有理由的困难——直到他自己到了柏林的苏俄旅行社里,忽然无意之中得着一种近于“灵迹”的“奇遇”(《独立》一〇九号),这些困难才“都随着‘奇遇’迎刃而解了”! 又如他屡次记载的卢布汇兑率的不规则:他初到莫斯科,用十个马克换五个卢布。过了许久,他才知道六个马克可以换一百个卢布。就是在沿路旅馆里一个马克也可以换八个卢布。 又如他屡次写旅馆里和火车上臭虫之多——那是他生平最怕又最厌恶的一件事。 有时候,他似乎有意的把苏俄共产党颂扬苏俄成绩的话,和反对共产党的人的话,一样的老实记下来。他在图喇同一个工程师去看一个铁厂。那个工程师是个共产主义的信徒,沿途向他宣传苏俄革命后的成绩:“不几年苏俄就要变为世界第一个工业国了。现在富农已经消灭将尽,农业大部分集团化工业化,粮食问题不久可以完全解决了。到那时候,个人尽他的能力服务于社会,社会看各人的需要供给个人。……”(《独立》一四六号)但在君又记他从莫斯科到巴库的火车上,有一位反对共产党的旅客,会说德国话,他四顾无人的时候,就指给在君看道:“乌克兰(Ukraine)是我们最富的地方。先生,你看,那里许多麦子放在地里烂着,没有人去收!呵!去年冬天,今年春天,这一带荒年,许多农民都饿死了!”(《独立》一五二号) 因为《苏俄旅行记》的下半部没有写成,我们不能知道在君在苏俄作了四十天的地质旅行之后的最后结论。只在他回国后发表的几篇文字里,我们可以摘出于他对苏俄的态度有关的几个结论。他在《再论民治与独裁》一篇文字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日《大公报》星期论文,《独立》一三七号转载),有这样一段话: 我少年时曾在民主政治最发达的国家读过书的。一年以前,我曾跑到德意志苏俄参观过的。我离开苏俄的时候,在火车里,我曾问我自己:“假如我能够自由选择,我还是愿意做英美的工人,或是苏俄的知识阶级?”我毫不迟疑的答道:“英美的工人!”我又问道:“我还是愿意做巴黎的白俄,或是苏俄的地质技师?”我也毫不迟疑的答道:“苏俄的地质技师!”…… 这一段话,因为他说这是他离开苏俄时候在火车上自己问答的话,应该可以认作他的苏俄旅行归来的一个结论了。 在这两个答问里,他还是愿意承认英美的工人比苏俄的知识阶级自由的多,同时他也毫不迟疑的愿意做苏俄的地质技师,而不愿意做巴黎的白俄。 在后一个选择里,他的心目中也许不免怀念到他在苏俄遇见的那几位很可敬爱的地质学者和古生物学者,也许不免怀想到那比中国地质调查所工作人员多一百倍,经费多一百倍的苏俄地质探矿联合局。同时我们在二十多年后评论他的“结论”,也应该回想在君到德国是在1933年希忒拉初登台的时候,他到苏俄是在1933年史太林还没有走上两三年后大发狂大屠杀的时期。他在那时候只看见希忒拉在短时期内打破了一切国际的束缚,把德国造成一个有力量可以抵御外国侵凌的国家。他在那时候也只看见苏俄的领袖不顾一切困难,不惜一切牺牲,只埋头苦干,要把一个落后的国家变成“世界第一个工业国”。 我说,我们这位最可爱敬的朋友“不是完全没有成见的”。他的一个基本的成见,我在前面曾指出,就是他的宗教信仰:就是他那个“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宗教。在他那个宗教信仰里,苏俄的三千个地质学者,二千队做田野工作的地质探矿技师,牺牲了一点物质享受,甚至于牺牲了个人的自由,而可以帮助国家做到“世界第一个工业国”的地位,正是“最富于宗教性”的牺牲。 所以他在《我的信仰》(也是他从苏俄回来后发表的,原是二十三年五月六日《大公报》的星期论文,转载《独立》一百号)里,很严肃的宣言:“打倒神秘最努力的莫过于苏俄,但是最富于宗教性的莫过于共产党。”——这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个很深又很重要的成见在他苏俄旅行期中得到的印证了! 在君的几个结论都可以说是很自然的,因为他对于苏俄向来怀着很大的希望,不但希望苏俄的大试验能成功,并且认为苏俄有种种可以成功的条件。 在他出国的前夕,他曾写一篇一万字的长文,题为《评论共产主义,并忠告中国共产党员》(《独立》五十一号,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出版,正在他出国之前一个月)。在那篇长文里,他先叙述马克斯的价值论,然后指出这种价值论“是很难成立的”——“与其说是经济的真理,不如说是政治的口号”。其次,他叙述马克斯的唯物史观,辩证论的论理,阶级斗争,然后他指出他个人“根本不相信历史有什么论理。……而且拿他来做暴动恐怖杀人的根据,那是多么危险!” 他指出马克斯在十九世纪中叶没有知道的两三件历史事实。如“近来的股份公司的股份往往在许多人的手里”。如“这七八十年来西欧北美工人的生活程度远高于马克斯作《资本论》的时候,……就是在世界经济极端恐慌之下,在英国的失业工人所得到的失业津贴还远高于苏俄的工资。”又如近几十年来“欧洲许多国家都和和平平的把政权由封建贵族的手里转移到中产阶级手里。”这都是马克斯没有梦想到的历史事实。 他在此文里,曾严厉的批评苏俄所谓“无产阶级的专政”。他说: ……照苏俄的现状,我们看不出一点平等自由的光明。不错,资本阶级是没有了。……统治的阶级,很廉洁,很努力,许多非共产党都可以承认的。然而平等则完全不是。……苏俄统治者的生活与平民是两样的。……权力和金钱一样,是很可怕的毒药。……从杀人,放逐,到自由平等是一条很远的路。…… 自由是人类最近所得到的幸福,很容易失却,很难取得的。……苏俄的首领最相信科学,但是自由是养活科学最重要的空气。今天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余毒;明天说,这是与马克斯、列宁学说违背。科学如中了煤毒的人,纵然不死,一定要晕倒的。 在这样严厉的批评之后,在君的论调忽然一变,表示他希望苏俄的大试验能够成功。他说: 我虽不赞成共产主义,我却极热忱的希望苏俄成功。没有问题,苏俄的共产是一个空前大试验。如果失败,则十五年来被枪毙的,饿死的,放逐的人都是冤枉死了,岂不是悲剧中的悲剧?而且我是相信经济平等的。如果失败,平等的实现更没有希望了。 在这几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在君有几点不自觉的矛盾。第一、他在上文说,“从杀人,放逐,到自由平等,是一条很远的路。”他现在说:“如果失败,则十五年来被枪毙的,饿死的,放逐的人都是冤枉死了!”这岂不等于说:“如果成功,则十五年来被枪毙的,饿死的,放逐的人都不算是冤枉死的了!”这里面好像又是在君的“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宗教在那儿作怪了罢?第二、在君在这长文里屡次说到“经济平等”的要求是适合于时代要求的,但他又分明指出苏俄并没有做到经济平等,何以他又说,苏俄“如果失败,平等的实现更没有希望了”?这已够矛盾了。他在此文前面又曾说:“不是有自由,决不会得有平等的。”(页九下)何以他又把“平等的实现”的希望寄托于那个否认自由的苏俄大试验呢?这就更矛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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