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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8)


  韩愈提倡古文,反对六朝以来的骈偶浮华的文体。这一个古文运动,下编另有专章,我在此且不讨论。在这一章里,我们只讨论他的诗歌。

  宋人沈括曾说:

  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八】

  这句话说尽韩愈的诗:他的长处短处都在此。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章法来作诗,故意思往往能流畅通达,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这种“作诗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地界往往可到“作诗如说话”的地位,便开了宋朝诗人“作诗如说话”的风气。后人所谓“宋诗”,其实没有什么玄妙,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上文引他《寄卢仝》的诗,便是很好的例子,今录其全文如下:

  寄卢仝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至令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水北山人【石洪】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温造】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少室山人【李渤】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词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駬。去年生儿名添丁,意令与国充耘耔。国家丁口连四海,岂无农夫亲耒耜?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苗裔当蒙十世宥,岂谓贻厥无基阯?故知忠孝生天性,洁身乱伦安足拟?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凭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此来告良有以。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立召贼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这便是“作诗如作文”,也便是“作诗如说话”。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张功曹名署。愈与署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据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祇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棰楚尘埃间。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种叙述法,也是用作文的法子作诗,扫去了一切骈偶诗体的滥套。中间一段屡用极朴素没有雕饰的文字【如“州家申名使家抑”等句】,也是有意打破那浮艳的套语。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袜?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真是韩诗的最上乘。这种境界从杜甫出来,到韩愈方才充分发达,到宋朝的苏轼、黄庭坚以下,方才成为一种风气。故在文学史上,韩诗的意义只是发展这种说话式的诗体,开后来“宋诗”的风气。这种方法产出的诗都属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体为最宜。但韩愈的五言诗也往往有这种境界,如他的《送无本师【即贾岛】归范阳》云: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

  又如《东都遇春》云:

  少年气真狂,有意与春竞。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饮啖唯所便,文章倚豪横。——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心肠一变化,羞见时节盛。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

  这里的声调口吻全是我所谓说话式。更明显的如他的《赠张籍》:

  吾老嗜读书,余事不挂眼。有儿虽甚怜,教示不免简。君来好呼出,踉蹡越门限。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留君住厅食,使立侍盘盏。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指渠相贺言,“此是万金产”。……

  这里面更可以看见说话的神气。这种诗起源于左思《娇女》,陶潜《责子》《自挽》等诗;杜甫的诗里最多这种说话式的诗。七言诗里用这种体裁要推卢仝与韩愈为大功臣。卢仝是个怪杰,便大胆地走上了白话新诗的路上去。韩愈却不敢十分作怪。他总想作圣人,又喜欢“掉书袋”,故声调口吻尽管是说话,而文学却要古雅,押韵又要奇僻隐险,于是走上了一条魔道,开后世用古字与押险韵的恶风气,最恶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诗》。那种诗只是沈括所谓“押韵之文”而已,毫没有文学的意味。

  他并不是没有作白话新诗的能力,其实他有时做白话的诙谐诗也很出色,例如

  赠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祗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余谁更数?……

  但他当时以“道统”自任,朋友也期望他担负道统——张籍劝诫他的两封书,便是好例子——故他不敢学卢仝那样放肆,故他不敢不摆出规矩尊严的样子来。他的《示儿》诗中有云:

  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

  这几句诗画出他不能不“修饰”的心理。他在那诗里对他儿子夸说他的阔朋友: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他若学卢仝、刘义的狂肆,就不配“比肩”于这一班“玉带悬金鱼”的阔人了。

  试把他的《示儿》诗比较卢仝《示添丁》《抱孙》的两首诗,便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左思、陶潜、杜甫、卢仝对他们的儿女都肯说真率的玩笑话;韩愈对他的儿子尚且不敢真率,尚且教他羡慕阔官贵人,教他做作修饰,所以他终于作一个祭鳄鱼贺庆云的小人而已。做白话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也要个敢于率真的人格做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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