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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佛教的翻译文学·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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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纪的末期出了一个大译主,敦煌的法护【昙摩罗刹】。法护本是月支人,世居敦煌,幼年出家。他发愤求经,随师至西域,学了许多种外国方言文字,带了许多梵经回来,译成晋文。《僧传》说他: 所获《贤劫》《正法华》《光赞》等一百六十五部。孜孜所务,唯以弘通为业,终身写译,劳不告倦。经法所以广流中华者,护之力也。……时有清信士聂承远明解有才……护公出经,多参正文句。……承远有子道真,亦善梵学。此君父子比辞雅便,无累于古。……安公【道安】云:“护公所出……虽不辩妙婉显,而弘达欣畅……依慧不文,朴则近本。” 道安的评论还不很公平。岂有弘达雅畅而不辨妙婉显的吗?我最喜欢法护译的《修行道地经》【太康五年译成,西历二八四】的《劝意品》中的擎钵大臣的故事;可惜原文太长,摘抄如下,作为三世纪晚年的翻译文学的一个例: 昔有一国王,选择一国明智之人以为辅臣。尔时国王设权方便无量之慧,选得一人,聪明博达,其志弘雅,威而不暴,名德具足。王欲试之,故以重罪加于此人;敕告臣吏盛满钵油而使擎之,从北门来,至于南门,去城二十里,园名调戏,令将到彼。设所持油堕一滴者,便级其头,不须启问。 尔时群臣受王重教,盛满钵油以与其人,其人两手擎之,甚大愁忧,则自念言:其油满器,城里人多,行路车马观者填道……是器之油擎至七步尚不可诣,况有里数邪? 此人忧愤,心自怀懅。 其人心念:吾今定死,无复有疑也。设能擎钵使油不堕,到彼园所,尔乃活耳。当作专计:若见是非而不转移,唯念油钵,志不在馀,然后度耳。 于是其人安步徐行。时诸臣兵及观众人无数百千,随而视之,如云兴起,围绕太山。……众人皆言,观此人衣形体举动定是死因。斯之消息乃至其家;父母宗族皆共闻之,悉奔走来,到彼子所,号哭悲哀。其人专心,不顾二亲兄弟妻子及诸亲属;心在油钵,无他之念。 时一国人普来集会,观者扰攘,唤呼震动,驰至相逐,躄地复起,转相登蹑,间不相容。其人心端,不见众庶。 观者复言,有女人来,端正姝好,威仪光颜一国无双;如月盛满,星中独明;色如莲华,行于御道。……尔时其人一心擎钵,志不动转,亦不察观。 观者皆言,宁使今日见此女颜,终身不恨,胜于久存而不睹者也。彼时其人虽闻此语,专精擎钵,不听其言。 当尔之时,有大醉象,放逸奔走,入于御道……舌赤如血,其腹委地,口唇如垂;行步纵横,无所省录,人血涂体,独游无难,进退自在犹若国王,遥视如山;暴鸣哮吼,譬如雷声;而擎其鼻,瞋恚忿怒。……恐怖观者,令其驰散;破坏兵众,诸众奔逝。…… 尔时街道市里坐肆诸买卖者,皆懅,收物,盖藏闭门,畏坏屋舍,人悉避走。 又杀象师,无有制御,瞋或转甚,踏杀道中象马,牛羊,猪犊之属;碎诸车乘,星散狼籍。 或有人见,怀振恐怖,不敢动摇。或有称怨,呼嗟泪下。或有迷惑,不能觉知;有未着衣,曳之而走;复有迷误,不识东西。或有驰走,如风吹云,不知所至也。…… 彼时有人晓化象咒……即举大声而诵神咒。……尔时彼象闻此正教,即捐自大,降伏其人,便顺本道,还至象厩,不犯众人,无所娆害。 其擎钵人不省象来,亦不觉还。所以者何?专心惧死,无他观念。 尔时观者扰攘驰散,东西走故,城中失火,烧诸宫殿,及众宝舍,楼阁高台现妙巍巍,辗转连及。譬如大山,无不见者。烟皆周遍,火尚尽彻。…… 火烧城时,诸蜂皆出,放毒啮人。观者得痛,惊怪驰走。男女大小面色变恶,乱头衣解,宝饰脱落;为烟所薰,眼肿泪出。遥见火光,心怀怖懅,不知所凑,展转相呼。父子兄弟妻息奴婢,更相教言,“避火!离水!莫堕泥坑!” 尔时官兵悉来灭火。其人专精,一心擎钵,一滴不堕,不觉失火及与灭时。所以者何?秉心专意,无他念故。…… 尔时其人擎满钵油,至彼园观,一滴不堕。诸臣兵吏悉还王宫,具为王说所更众难,而其人专心擎钵不动,不弃一滴,得至园观。 王闻其言,叹曰,“此人难及,人中之雄!……虽遇众难,其心不移。如是人者,无所不办。……”其王欢喜,立为大臣。 心坚强者,志能如是,则以指爪坏雪山,以莲华根钻穿金山,以锯断须弥宝山。……有信精进,质直智慧,其心坚强,亦能吹山而使动摇,何况除媱怒痴也!…… 这种描写,不加藻饰,自有文学的意味,在那个文学僵化的时代里自然是新文学了。 四世纪是北方大乱的时代。然而译经的事业仍旧继续进行。重要的翻译,长安有僧伽跋澄与道安译的《阿毗昙毗婆沙》【三八三】,昙摩难提与竺佛念译的《中阿含》与《增一阿含》【三八四—三八五】。《僧传》云: 其时也,苻坚初败,群锋互起,戎妖纵暴,民从四出,而犹得传译大部,盖由赵王之功。 赵正【诸书作赵整】字文业,是苻坚的著作郎,迁黄门侍郎。苻坚死后,他出家为僧,改名道整。他曾作俗歌谏苻坚云: 昔闻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谁搅令浊? 苻坚说,“是朕也。”整又歌道: 北园有一枣,布叶垂重阴,外虽饶棘刺,内实有赤心。 坚笑说,“将非赵文业耶?”苻坚把他同种的氐户分布各镇,而亲信鲜卑人。赵整有一次侍坐,援琴作歌道: 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苻坚不能听,后来终败灭在鲜卑人的手里。赵整出家后,作颂云: 我生一何晚泥洹一,何早!归命释迦文,今来投大道【释迦文即释迦牟尼,文字古音门】。 赵整是提倡译经最有力的人,而他作的歌都是白话俗歌。这似乎不完全是偶然的罢? 四世纪之末,五世纪之初,出了一个译经的大师,鸠摩罗什,翻译的文学到此方才进了成熟的时期。鸠摩罗什是龟兹人【传说他父亲是天竺人】。幼年富于记忆力,遍游罽宾、沙勒、温宿诸国,精通佛教经典。苻坚遣吕光西征,破龟兹,得鸠摩罗什,同回中国。时苻坚已死,吕光遂据凉州,国号后凉。鸠摩罗什在凉州十八年之久,故通晓中国语言文字。至姚兴征服后凉,始迎他入关,于弘始三年十二月【四〇二】到长安。姚兴待以国师之礼,请他译经。他译的有《大品般若》《小品金刚般若》《十住》《法华》《维摩诘》《思益》《首楞严》《持世》《佛藏》《遗教》《小无量寿》等经;又有《十诵律》等律;又有《成实》《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凡三百余卷。《僧传说》: 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颁,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他对他自己的译书这样不满意,这正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有文学欣赏力的人。他译的书,虽然扫除了浮文藻饰,却仍有文学的意味,这大概是因为译者的文学天才自然流露,又因他明了他“嚼饭与人”的任务,委曲婉转务求达意,即此一点求真实求明显的诚意便是真文学的根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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