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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事


  谋事(1)

  在这样火一般热的太阳光下,谁也不愿光着头皮在街道上行走,可是他——一个苦学生,竟怀着他从校长跟前请求来的一张介绍名片,草帽也不戴(也许是没有草帽罢),午饭后,匆匆地出外去了。

  他去找一位牧师。

  他走到大马路上,遇着电车,就跳上去坐下。电车上卖票的斜睨了一眼,立刻就用一种傲慢的命令的声音喊他:“买票!”

  “到吴淞路多少钱?”

  “四个铜子。”

  “四个铜子吗?”

  “快点!谁有闲工夫和你谈话?”他听到这话,心里好不难受,想和他辩论,又怕受辱。到了车站,忍气吞声地跳下车来。

  他问了一家基督教会的报馆,又问了两所医院,才问到他所要找的那位牧师的房子。只是他用极谦恭的态度去问那报馆的号房、医院的看护妇,他们打量他全身一下,就都用那电车上卖票的一般的态度去回答他,这件事使他深深地疑惑起来。

  牧师是住在一所美以美会办的医院的花园里,他那间两层的精美的房屋,早给那些红的绿的花草儿包围住了;矮矮的深绿的冬青树,在那条直达房门的马路两旁,一排一排地站着;尤其是门口栽的两株白栀子花,放出馥郁的清香,扑人鼻孔。

  他按了一下铃,仆人出来应门,他说明了要会牧师,仆人才引上他到一间完全欧美化的客房里去。仆人叫他坐下候着,自己通知主人去了。他向周围一望,华丽的装饰,雅洁的布置,真是基督教化的家庭呵!

  好久,那四十余岁西装的牧师才走出来。他看他,很惊愕地问他:“呵!你是谁?”

  “我是李某。”他站起来说。

  “找我干什么?”

  “我是从A校来,钱校长给我介绍到此。”他忙从袋里拿出那张介绍片来,极郑重地递给牧师。牧师一面接着,一面说:“那么,请坐罢!”

  牧师看后,坐在一把安乐椅上,说:“呵!原来你想谋事,那可很难!”

  “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只能找个尽够生活的工作就满意了;我还想一面读书……”

  牧师接连摇摇头:“很难很难!此地找事,全靠路子,没有路子,光有本领也不成。但是你为什么不在A校读书?A校是我们教会顶好的学校。”

  “唔,好是好,……”他勉强说出个“好”字来,其实他对于A校是深恶而痛恨的了;他在A校一年,学问没得什么,肚皮里却装满了那饭桶教员的一无所知的牧师们的闲气。“可惜我家供给不来。”

  “那里仅需九十块钱一年吧?”

  “何止,至少也需一百二十块钱,我农田人家,哪里得此巨款啊。先生以前不是在某印书馆办事吗?”

  “是的。只因那里月薪一百八十元,不够用度,所以才来当牧师。这里虽然月薪只百五十元,但房子不要租钱,每月倒可省下数十元来。”

  “印书馆能找点工作吗?”

  “不能。”

  他痴了一会,牧师也去弹指甲玩;同时坐在里间一张洋台子上写英文的打扮得和美国女学生一样的小姐,也偷望他一眼。但她急急地转回头去,好像他是不值得她的青盼似的。于是他更奇怪起来,把全身自己审查一番,究竟有什么地方使人讨厌。最后,他才发觉了,——他穿了一件粗糙不堪的夏布长褂,和一双乡式的布鞋呵!他微微地笑了一笑,牧师突然地说:“你在这里有亲戚没有,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亲戚,只有几个朋友,钱早给做盘缠用掉了。”

  “那么,你很危险,将来怕无饭吃呀!”

  他这时真是如坐针毡了,垂头不言,牧师早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他于是起身告辞:

  “我走了,倘若有机会,还请先生栽培!”

  “那自然的,顺水人情,谁不愿做,何况你是我朋友的学生?”

  他走出门数步,屋里哈哈地笑起来。他心里比刀刺还要痛些!他想:“贫人不但无读书的机会,连工作也不能找得,倒被人羞辱一份〔场〕。”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

  【注】

  (1)此作发表在1922年7月18日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3年被选编入上海小说研究社刊行的《小说年鉴》(卷3)里。同时被选入的还有享有盛名的鲁迅、叶圣陶、郁达夫等33名作家的作品。《谋事》的编者按语称“这真是拿贫人的血泪涂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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