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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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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本来在乾顺猪肉店捉脚。猪肉店的伙计分两等,一是掌屠刀的,称师傅,一则叫捉脚。捉脚,等于打杂。猪从豢户的猪案里赶出来,以致抱上肉凳——已经不是猪而是肉了,都只有捉脚的卖气力。不但猪正在杀的时候要他捉猪的脚。 四火姓王。他也有三间茅屋(他只有一个嫂子,侄儿三个,又还小,茅屋,所以口头上人家都说是四火的茅屋),堂屋占了一间大的,居中,有天地君亲师位,王氏堂上历代祖宗,九天东厨司命。还有一条贴在一边,是总是发财了,但都等于无有,因为烟尘。然而到底是红纸。烟尘等于无有,因为都是,反而不见。四火总是偷油而已。偷油也确乎发财。捉脚偷油,算不了什么,犹之乎裁缝偷布,你自己莫谈国事——这当然是破一个谜儿猜猜,叫你小心。偷油,当然是偷猪油,猪油贵,故举之以概其余,所偷尚不止此,猪肠,猪血——总之凡属猪的,除了猪粪,无所不偷(按,猪粪别有愉者,不过不是在这场合,盖与胡适之先生拜金主义的拾煤渣的老婆子可以相提并论,牧猪场上常常看见一两个老婆子拿着家伙追踪几只猪,便是她们)。 乾顺有两位主顾,与乾顺同在一条街上,都是堂客——似乎无须声明,顾主而是堂客,其为寡妇无疑,一张氏,一赵氏。这个却得首先声明:猪肉店的顾主分为两种(指豢户而言,吃肉者另算),一卖毛猪,这就是说以猪卖,经了经纪的手称它一称,赶出门算干净,只付钱来;其二活猪不过秤,宰了再称,猪肠猪血豢户拿回去,不计斤两,而油也当肉称,称了也准其拿回,扣总数。前者猪一斤钱二百四,后者肉一斤钱三百。张家大嫂同她的五岁的小姑娘,吃不了什么,“拿回来倒不够分人!”猪血拿回来煮熟了要端出几碗给邻家吃。也何苦让人家偷?计猪一只。赵二妈计肉。她有两位令郎,大的不过十一,而另有女婿。而且,赵二妈自己爱猪肠。而且,“省吃省喝,喂一只猪,吃它一个便宜油!”——哪里有三百钱一斤的猪油卖呢?语云:“有错买的,无错卖的。”那么反正这里是该屠户吃亏! 闲话少讲,且说四火。四火,不待说,是欢迎赵二妈的。赵二妈的狗儿,也格外欢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学了。杀猪是天刚破晓,头一天晚上四火把猪赶了去。狗儿跟了猪尾巴叫:“哈哈哈,真会捉!”却不是说四火捉脚,是此刻一把捉住猪尾巴。猪不捉不去。赵二妈远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鸡赶跑了!”鸡飞狗跳墙。赵二妈寂寞得很。狗儿通宵不睡也行,赵二妈要他早点睡,还要再三说: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吧?” “一天亮我就起来!” 说着比一比手势,简直要一大为天。 “他不称得平平的,我就说他为屠户——你想他不为屠户吧?”(“他”是指陈七叔,猪经纪。“你”非是指妈妈,当然也不必说不是,是泛问的口气。) “多嘴!这你也管得了——人家几时不公平?为屠户?”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为屠户,非为屠户乃为狗。赵二妈的大意实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离开他。” 狗点头。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来兼做狗的干爹,己有一年之久,狗儿忽然很自重的否认了,小东人大有闯下滔天大祸之势。他听了许多坏话,讲他妈妈的——这个太出乎题外,只好不谈。简单一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陈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傅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猪刮了毛挂在钩上。早已过了四火捉脚的时候。师傅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爹呵,公平公平。”师傅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且笑。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师傅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这一瞄,屠户的眼色,却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瞄得人心寒:“七叔,你没有良心!”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又是师傅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会,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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