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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


  关于“四行诗”,林庚先生已写过许多篇文章了,如他在《关于北平情歌》一文中所举出的《什么是自由诗》,《关于四行诗》,《无题之秋序》,《诗的韵律》,《诗与自由诗》等等,以及这最近的《关于北平情歌》。一位对于自己的诗有这样许多话说的诗人是幸福的,因为如果他没有说教者的勇气(但我们已看见一两位小信徒了),他至少是有狂信者的精神的。不幸这些文章我都没有机缘看到,而在总括这几篇文章之要义的《关于北平情歌》中,我又不能得到一个林先生的主张之正确的体系。

  第一,林先生以为自由诗和韵律诗的分别,只是“姿态”上的不同(提到他的“四行诗”的时候,他又说是“风格”的不同,而“姿态”和“风格”这两个不大切合的辞语,也就有着“不同”之处了),而说前者是“紧张惊警”,后者是“从容自然”。关于这一点,我们不知道林先生的论据之点是什么?是从诗人写作时的态度说呢,还是从诗本身所表现的东西说?如果就诗人写作时的态度说呢,则韵律诗也有急就之章,自由诗也有经过了长久的推敲才写出来的。如果就诗本身所表现的东西来说呢,则我们所碰到的例子,又往往和林先生所说的相反。如我的大部分的诗作,可以加之以“紧张惊警”这四个绝不相称的形容词吗?郭沫若、王独清的大部分的诗,甚至那些口号式的“革命诗”(这些都不是“四行诗”,然而都是音调铿锵的韵律诗),我们能说它们是“从容自然”的吗?

  我的意思是,自由诗与韵律诗(如果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分开的话)之分别,在于自由诗是不乞援于一般意义的音乐的纯诗(昂德莱·纪德有一句话,很可以阐明我的意思,虽则他其他的诗的见解我不能同意;他说,“……句子的韵律,绝对不是在于只由铿锵的字眼之连续所形成的外表和浮面,但它却是依着那被一种微妙的交互关系所合着调子的思想之曲线而起着波纹的”)。而韵律诗则是一般意义的音乐成分和诗的成分并重的混合体(有些人竟把前一个成分看得更重)。至于自由诗和韵律诗这两者之孰是孰非,以及我们应该何舍何从,这是一个更复杂而只有历史能够解决的问题。关于这方面,我现在不愿多说一句话。

  其次是关于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否是现代的诗这个问题。在这一方面,我和钱献之先生和另一些人同意,都得到一个否定的结论。从林庚先生的“四行诗”中所放射出来的,是一种古诗的氛围气,而这种古诗的氛围气,又绝对没有被“人力车”,“马路”等现在的噪音所破坏了。约半世纪以前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诗人们夏曾佑,谭嗣同,黄公度等辈,仍然是旧诗人;林庚先生是比他们更进一步,他并不只挦扯一些现代的字眼,却挦扯一些古已有之的境界,衣之以有韵律的现代语。所以,从表面上看来,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崭新的新诗,但到它的深处去探测,我们就可以看出它的古旧的基础了。现代的诗歌之所以与旧诗词不同者,是在于它们的形式,更在于它们的内容。结构,字汇,表现方式,语法等等是属于前者的;题材,情感,思想等等是属于后者的;这两者和时代之完全的调和之下的诗才是新诗。而林庚的“四行诗”却并不如此,他只是拿白话写着古诗而已。林庚先生在他的《关于北平情歌》中自己也说:“至于何以我们今日不即写七言五言,则纯是白话的关系,因为白话不适合于七言五言。”从这话看来,林庚先生原也不过想用白话去发表一点古意而已。

  这里,我应该补说:古诗和新诗也有着共同之一点的。那就是永远不会变价值的“诗之精髓”。那维护着古人之诗使不为岁月所斫伤的,那支撑着今人之诗使生长起来的,便是它。它以不同的姿态存在于古人和今人的诗中,多一点或少一点;它像是一个生物,渐渐地长大起来。所以在今日不把握它的现在而取它的往昔,实在是一种年代错误(关于这“诗的精髓”,以后有机会我想再多多发挥一下)。

  现在,为给“林庚的四行诗是否是白话的古诗”这个问题提出一些证例起见,我们可以如此办:

  一、取一些古人的诗,将它们译成林庚式的四行诗,看它们像不像是林庚先生的诗;

  二、取一些林庚先生的四行诗,将它们译成古体诗,看它们像不像是古人的诗。

  我们先举出第一类的例子来,请先看译文:

  日日

  春光与日光争斗着每一天
  杏花吐香在山城的斜坡间
  什么时候闲着闲着的心绪
  得及上百尺千尺的游丝线   (译文一)

  这是从李义山的集子里找出来的,但是如果编入《北平情歌》中,恐怕就很少有人看得出这不是林庚先生的作品吧。原文是:

  日日春光斗日光
  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
  及得游丝百尺长       (原文一)

  我们再来看近人的一首不大高明的七绝的译文:

  离家

  江上海上世上飘的尘埃
  在家人倒过出家人生涯
  秋烟已远了的蓼花渡口
  逍遥的鸥鸟的心在天外    (译文二)

  这是从最新寄赠新诗社的一本很坏的旧诗集《豁心集》(沉迹著)中取出来的。原文如下:

  江海飘零寄世尘
  在家人似出家人
  蓼花渡口秋烟远
  一点闲鸥天地心       (原文二)

  这种滥调的旧诗,在译为白话后放在《北平情歌》中,并不会是最坏的一首。因此我们可以说,把古体诗译成林庚先生的“四行诗”是既容易又讨好。

  现在,我们来举第二类的例子吧。这里是不脱前人窠臼的两首七绝和一首七律:

  偶得

  春愁恰似江南岸
  水满桥头渐觉时
  孤云一朵闲花草
  簪上青青游子衣      (译文三)

  古城

  西风吹得秋云散
  断梦荒城不易寻
  瓦上青天无限远
  宵来寒意恨当深      (译文四)

  爱之曲

  黄昏斜落到朱门
  应有行人惜旅人
  车去无风经小巷
  冬来有梦过高城
  街头人影知难久
  墙上消痕不再逢
  回首青山与白水
  载将一日倦行程      (译文五)

  这三首诗是从《北平情歌》中译出来的,《偶得》见第三十三页,《古城》见第六十一页,《爱之曲》见第六十七页,译文和原文并没有很大的差异(第三首第四句改变了一点),最后一首,连韵也是步原作的。我们看原文吧:

  春天的寂寞像江南草岸
  桥边渐觉得江水又高涨
  孤云如一朵人间的野花
  便落在游子青青衣襟上   (《偶得》)

  西北风吹散了秋深一片云
  古城中的梦寐一散更难寻
  屋背上蓝天时悠悠无限意
  黄昏来的冻意惆怅已无穷  (《古城》)

  都市里的黄昏斜落到朱门
  应有着行人们怜惜着行人
  小巷的独轮车无风轻走过
  冬天来的寒意天蓝过高城
  街头的人影子拖长不多久
  红墙上的幻灭何处再相逢
  回头时满眼的青山与白水
  已记下了惆怅一日的行程  (《爱之曲》)

  这就证明了把林庚先生的“四行诗”译成古体诗也是并不困难而且颇能神似的。

  这些所证明的是什么呢?它们证明了林庚先生并没有带了什么东西给现代的新诗;反之,旧诗倒给了林庚先生许多帮助。从前人有旧瓶装新酒的话,“四行诗”的情形倒是新瓶装旧酒了;而这新瓶,实际也只是经过了一次洗刷的旧瓶而已。

  在许多新诗人之间,林庚先生是一位有才能的诗人,《夜》和《春野与窗》曾给过我们一些远大的希望,可是他现在却多少给与我们一些幻灭了。听说林庚先生也常常写“绝句”(见英译《中国现代诗选》),那么或者他还没有脱出那古旧的桎梏吧。在采用了这“四行诗”的时候,林庚先生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大森林中一样,他好像他可以四通八达,无所不至,然而他终于会迷失在里面。

  而且林庚先生所提创的“四行诗”,还会生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鼓励起一些虚荣的青年去做那些类似抄袭的行为,大量地产生一些拿古体诗来改头换面的新诗,而实际上我们的确也陆续看到了几个这一类的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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