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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不合作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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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一日) 《易传》说:“小人知进而不知退。”我国近年来有许多纠纷的事情,都是由不知退的小人酿成的。而且退的举动,并不但是消极的免些纠纷,间接的还有积极的努力。 当民国七年南北和议将开的时候,北京有一个和平期成会,我也充作会员。会员里面有好几位任北方代表的,中有一位某君在会中发言道:“诸君知道辛亥革命清室何以倒的这样快?惟一的原因,是清朝末年,大家知道北京政府绝无希望。激烈点的,固然到南方去做革命的运动,就是和平点的,也陆续离去北京。那时候的北京,几乎没有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所以革命军一起,袁项城一进北京,清室就像‘摧枯拉朽’的倒了。现在的政府也到末日了,且看他觉悟了没有。若是这一次他还是不肯开诚布公的与南方协议,那就没有希望了。我们至少应该相率离京,并家眷也同去。”我那时听了这一番话,很为感动。当局的坏人,大抵一无所能的为多,偶有所能,也是不适于时势的。他所以对付时局,全靠着一般胥吏式机械的学者替他在衙署里面,办财政、办外交等,替他在文化事业上作装饰品。除了这几项外,他还有什么维持的能力呢?所以这班胥吏式机械式的学者,只要有饭吃,有钱拿,无论什么东西,都替他做工具,如俗语说的“有奶便是娘”的样子,实在是“助纣为虐”。他们的罪,比当局的坏人还多一点儿。 八年的春季,华北欧美同学会在清华学校开会,有一部分会员提出对于政治问题的意见,在会场上通过。我那时候就问他们:“我们提出去了,万一政府竟置之不理,我们怎么样?我个人的意思,要是我们但为发表意见,同新闻记者的社论一样,那就不必说了。若是求有点效果,至少要有不再替政府帮忙的决心。”我那时候就缕述和平期成会中某君话告大众,并且申说:“现在政府那一个机关,能离掉留学生?若学生相率辞职,政府当得起么?”此是我第一次宣传某君的名言。 去年春假,教职员联席会议,因教育经费没有着落,请八校校长出席发表意见。我因前一年从欧美归来,不久进病院,这一回算是第一次出席联席会议。我那时候声明我的意见,以为教育费不发,教职员无论为教课上进行障碍,或为个人生计困难,止须向校长辞职。若教职员辞职的多了,校长当向政府辞职。我想这种辞职的效力,要比罢课与包围教育当局还大得多,也缕述某君的一番话备他们参考。这是我第二次宣传某君的名言。 但是我个人性情,是曾经吴君稚晖品评过,叫做“律己不苟而对人则绝对放任”。我自己反省过来,觉得他的品评是很不错。我对于某君的名言,虽然极端佩服,但是除前说两次宣传外,偶然于谈话时传述过几次,却从没有用这种主张向何等人作积极的运动,不过为自己向这个方向准备。 我是一个比较的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我的兴趣也完全在这一方面。自从任了半官式的国立大学校长以后,不知道一天要见多少不愿意见的人,说多少不愿意说的话,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想每天腾出一两点钟读读书,竟做不到,实在苦痛极了。而这个职务,又适在北京,是最高立法机关行政机关所在的地方。止见他们一天一天的堕落:议员的投票,看津贴有无;阁员的位置,禀军阀意旨;法律是舞文的工具;选举是金钱的决赛;不计是非,止计利害;不要人格,止要权利。这种恶浊的空气,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我实在不能再受了。我们的责任在指导青年,在这种恶浊气里面,要替这几千青年保险,叫他们不致受外界的传染,我自忖实在没有这种能力。所以早早想脱离关系,让别个能力较大的人来担任这个保险的任务。 五四风潮以后,我鉴于为一个校长去留的问题,生了许多支节,我虽然抱了必退的决心,终不愿为一人的缘故,牵动学校,所以近几年来,在校中设立各种机关,完全倚几位教授为中坚,决不致因校长问题发生什么危险了。 到现在布置的如此妥当,我本来随时可以告退,不过为校中同人感情的牵扯,预备到学期假中设法脱离。不意有彭允彝提出罗案再议的事件,叫我忍无可忍,不得不立刻告退了。 罗案初起,我深恶吴景濂、张伯烈的险恶,因为他们为倒阁起见,尽可用质问弹劾的手续,何以定要用不法行为,对于未曾证明有罪的人,剥夺他的自由?我且深怪黎总统的大事糊涂,受二个人的胁迫,对于未曾证明有罪的人,草草的下令逮捕,与前年受张勋压迫,下令解散国会,实在同一糊涂。我那时候觉得北京住不得了,我的要退的意思,已经很急迫了。但是那时候这个案已交法庭,只要法庭依法办理,他们的倒阁目的已达,不再有干涉司法的举动,或者于法律保障人权的主义,经一番顿挫,可以格外昭明一点,不妨看他一看。现在法庭果然依法办理,宣告不起诉理由了,而国务员匆匆的提出再议的请求,又立刻再剥夺未曾证明有罪的人的自由,重行逮捕。而提出者又并非司法当局,而为我的职务上天天有关系的教育当局,我不管他们打官话打得怎么圆滑,我总觉得提出者的人格,是我不能再与为伍的。我所以不能再忍而立刻告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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