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昌到汕头|陈赓

从南昌到汕头

　　从南昌到汕头①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②武汉政府③时代，我在北伐军④第二方面军唐生智⑤部特务营任营长。“马日事变”⑥后，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⑦迁就当时的汪精卫派国民党，自动把武汉市的工人纠察队缴了械，并且命令我把特务营交给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这个部队本来是由共产党组织的，后来大部分人分批跑到江西，参加了土地革命。

　　1927年7月15日，汉口的国民党正式决定与共产党决裂而叛变革命。我便随着周恩来同志乘船秘密到达江西，8月1日参加了南昌的武装起义。起义由周恩来、朱德、叶挺、贺龙等同志指挥，参加的有在党影响下的北伐军部队三万余人，总指挥部设在南昌市中心的洗马池的江西大旅社。我和李立三⑧同志等在市区逮捕了一批反革命分子，当天夜里又负责解决了江西省银行。

　　8月5日，起义军撤离南昌，我在贺龙同志的第20军第3师工作，跟部队一起向广东进发。在南昌曾解决敌人的六个团，离开时武器带不走，丢的遍地都是。——那时候还不大懂得发动工农来拿武器，武器都丢掉了。一路上，起义部队受到各地人民的热烈欢迎。革命虽然遭受了暂时的挫折，但群众的斗争意志仍然是很坚强的。8月下旬，部队经过抚州、瑞金，在会昌地区和反动军阀钱大钧⑨等的部队激战了一场。钱大钧的部队先我到达会昌，我三师是先头部队，一到会昌附近就和敌人接了火。会昌战斗是在8月24日，本来我军预定拂晓开始攻击，因为部队走错了路，直到早晨八点钟才开始。敌人派四个团来堵截，打到中午，我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因此打得弹尽援绝，尚未把敌人击败。敌人疯狂出击，我军支持不住，便向后撤。

　　撤退时我走在部队最后，下午1点钟负了重伤，左腿两处中弹，膝盖处的筋断了，脚腕的骨被打折，不能行动。见敌人的追击部队赶来，为了避免敌人搜查我的口袋发洋财时发觉我还活着，忙脱掉身上的制服，从山坡上滚下去，跌进一块深草的田沟里，腿上的血一直在流，把田沟里的水都染红了。这时跟着我的卢冬生⑩同志也跳下来照拂我。不久下来几个敌人搜索，我因自己不能行动，便劝卢冬生同志快走，他却无论如何也不离开，很机警地躲进附近草窠里藏起来。我用手把腿上流出的血涂抹一身一脸，以此欺骗敌人。可是心里却老想着：我们的部队退了，敌人一来准定会死。想到自己年纪还轻，革命刚刚开始；又回想到自己从前的经历，想起所有一起革命的战友……在敌人走近来时，就把牙齿咬紧，屏住呼吸，准备一死。结果，敌人以为我已死掉，在我身上踢了一脚便走了。

　　躺在那里过了两三个钟头，下午4点钟左右，叶挺⑾同志带领的部队反攻上来，立即把敌人打垮。听见山上人叫马嘶，但怕是敌人溃退下来，仍不敢动。我身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我们的搜索部队过来，又把我当敌人打了一枪托子。我睁开眼睛偷看，见他们颈子上都褂有红带子（像现在少年先锋队员戴的红领巾一样），知道是叶挺同志的部队反攻了，便高兴地说明是自己人，卢冬生同志也出来讲。这时前边已经占领会昌，我便也到城里，见到周恩来、聂荣臻、叶挺等许多同志。此地重逢，格外亲切。

　　会昌战斗后，部队未照原计划直下寻邬、梅县，而改折向福建的汀州（长汀）、上杭一带。我因伤势很重，便坐船顺贡水前往汀州。刚一上船，敌人突然反扑回来，一直打到江边，我坐的船也中了许多子弹。正好周士第⑿同志带的25师赶来，一个反攻，又将敌人打垮，我亦得救。汀州有家医院，就是傅连暲⒀同志办的。他不但没有离开，而且找了一些小学校的教师与学生们来帮忙，接收了我军三百多个伤员。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同情我们的医生。承他尽心照拂，使我直到现在都很感激。接着部队进军东江，我仍乘船沿着韩江南下，水流很急，又有礁石，有些船被打翻了，我乘坐的船也触到礁石，险些出事。到大埔后，准备留我在那休养，我坚决随着部队前进。9月23日我军占领潮州，便和部队一起进城。在潮州，3师司令部住在电报局里，我就住在隔壁的韩文公庙⒁小学。说来有趣，这事后来给予我在紧急情况下的一个掩护。

　　9月24日，我军先头部队到达汕头，汕头工农也起来暴动。这时广东军阀陈济棠⒂、徐景堂、黄绍竑⒃、钱大钧等部，已从四面八方涌到那里。我军占领潮汕后，即在汤坑、潮州、三河螟等处与广东军阀发生激战。以后敌人越来越多，帝国主义与国民党的军舰也向汕头猛攻，9月30日，我军被迫放弃汕头，竭尽全力到汤坑去御敌。当时周恩来同志生病发烧高达40度，还在前线指挥作战。朱德同志指挥25师守三河埧，敌人三个师来打，激战三天三夜，予敌重创。但因反革命军队数量过大，经过苦战，众寡不敌，终归失败。

　　占领汕头时，我和一些受伤的同志，进了日本人开的“博爱医院”，住进去后有许多人来看我，医院里都晓得我是个军官，日本人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好。我军从汕头撤出，恩来同志等曾派人送款子给我们，没有送到，所以撤退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次日早晨，我叫卢冬生同志到总指挥部住的畸卢去看看，他一出门，看见国民党军队正开进城，街上已看不见挂红带子的起义部队。我伤势仍甚重，不能行动，正在着急，日本人又来下逐客令，要把我们赶出去。有些伤势轻的同志都逃走了。这时医院有个护士李小姐同一位打扫房屋的工人很同情我们，便偷偷地把我搬到工人住的房间藏起来。后来他们一面动手找船，一面同我说：“风声不好。你非走不行！”医院对面是日本人开的汕头旅馆，下边就是海岸，但退潮时全是泥巴。10月初旬有天上午10时左右，工人和护士找到一只小船，“陆地行舟”，将船从泥巴上推到旅馆跟前，由护士一直送我到往香港去的轮船上。这位护士使我十分感谢，广东解放以后，我一直没有打听到她。

　　我们坐的太古公司的轮船，是我军在潮汕失败后从汕头到香港的第一条船，我们的许多同志都在这条船上。快要到香港时，船上挂出一种特殊的信号，意思说这里有危险，要岸上的巡捕快来检查。船一靠岸，我们一些同志都迅速离开，我因伤重留在船上。后来卢冬生找把椅子抬我下去，检查的人问我负的什么伤，并且说：“你一定是从汕头失败的共产党。”我用讲得不好的广东话，回答他是潮州人，在潮州电报局做事，仗打起来了，慌忙逃跑，跳楼跌伤。他问我电报局在什么地方，我说在韩文公庙隔壁，他们便放我过去了。

　　上岸已找不到一个熟人，就和卢冬生在马路边坐坐，巡捕用棒子乱打。到医院里去，医院不收。为了找个地方混过一些时间再设法去找熟识的人，便到一家中医那里挂个号。坐下来谈了一会儿，他发现我是打仗受伤的，便要我出去。我到马路上，巡捕又用棒子赶。马路中间有个厕所，我要卢冬生背我到厕所里去坐坐，得到半个钟头的时间休息。但是肚子很饿，抬头看见不远处有家西餐馆，我和卢冬生开玩笑地说：叫客西餐来吃才好。卢冬生非常老实，他就跑去叫了一客西餐，人家跟着他走到厕所跟前，饭没给我们吃，反而骂了我们一顿。那时身上还有约二十块钱，想去上海，叫卢冬生打听一下，恰好一小时后就有往上海去的船。在汽艇上人家发现我是打仗受的伤，被敲五块钱的竹杠。到了轮船上，他们说我有病，不卖给票。许多人围着我看，心里十分着急。后来有个穿工人服装的走来，很同情地告诉我说：再有人问，就说不是传染病，腿是跌坏了，每顿还可以吃三碗饭。并帮忙买到船票。他又找了一只行军床，和卢冬生把我抬到货舱里。那里左边堆的香蕉，右边堆的桔子，放一张行军床便没多少空地方了。这位工人同志的冒险帮助，使我异常感动，也深刻地感觉到党的伟大和影响的普遍，在那样艰难的时刻，到处仍然受到群众的爱戴拥护。

　　轮船离开香港，要先到汕头停泊一下，上人装货。我所坐的这条船，恰好又是我军失败后从香港到汕头的第一条船。汕头还在戒严，在反动派统治下到处杀气腾腾，自己刚刚逃出，忽又折到这里，心中甚为紧张。船刚靠岸，又有起义军的许多同志上来，这中间就有我们第3师师长周逸群⒄同志。他是被国民党军队俘虏后没认出来又逃出的，汕头有个慈善团体给他一张船票。他一上船，就挟一张烂席子找到货舱里，见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偷偷摸摸，倒头就睡。我正躺在那里看报纸，见他进来非常高兴，就和他开一个玩笑，用报纸遮着脸说：“这报上的消息真灵通：周逸群还没上船，报纸就登出来了。”把他吓了一下，竖起耳朵听着。但我讲了几句，他就听出我的声音来了，两个人一阵好笑。以后我们一起到了上海找党。

　　进军潮汕失败后，我军一部分由朱德同志和林彪、陈毅诸同志率领部队退出广东，转战闽赣，进入湘南，开展游击战争。1928年4月间到达井冈山，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下，千锤百炼，发展成为今天这支无比强大的人民军队。毛主席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民的革命力量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注】

　　①本文是陈赓撰写的一篇革命回忆录。原文载于1961年3月25日《解放军报》，撰写时间不详。

　　②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指1924年至1927年，中国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合作，组织国民革命军，为推翻北洋军阀的统治而进行的战争。这次革命战争，又称第一次大革命时期。

　　③武汉政府，即武汉国民政府。大革命时期，由国共两党合作在武汉建立的革命政权机关。1927年3月20日，新选出的国民政府委员在武昌宣誓就职，武汉国民政府正式成立。

　　④北伐军，即参加北伐战争的国民革命军。1925年7月，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将所属军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并开始设立党代表和政治部主任，多数由共产党人担任。由于共产党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在军队中的骨干作用和先锋作用，国民革命军取得了北伐战争的胜利。

　　⑤唐生智，北伐战争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前敌总指挥、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湖南省主席等职。

　　⑥“马日事变”，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又指使湖南、湖北反动军官叛变革命。在国民党军第35军军长何键的阴谋策动下，5月21日，该军第35军第33团团长许克祥等率兵一千余人在长沙发动反革命政变，袭击湖南省工会、省农会及其他革命组织，捕杀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及工农群众百余人。因21日的电报代日韵目是“马”字，故称这一事件为“马日事变”。

　　⑦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陈独秀担任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早在1923年，他就认为中国民主革命只有资产阶级才能领导。革命的胜利，自然是资产阶级掌握政权。1927年年初，随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的斗争日益尖锐，陈独秀推行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放弃了对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中等资产阶级的领导权，尤其是放弃对武装力量的领导权。在统一战线中主张一切联合，否认斗争；对国民党右派反共反人民的阴谋活动采取妥协投降的政策。为了迁就资产阶级，宁愿放弃农民这个最主要的同盟军，甚至阻挠和压制已经起来的农民运动，并反对武装工农。陈独秀竟然命令武汉工人纠察队将武装交给国民党。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先后背叛革命、向人民进行突然袭击时，中国共产党和广大人民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使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遭到失败。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纠正和结束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撤销了他的总书记职务。

　　⑧李立三，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中国工人运动的领袖之一。1927年8月参加南昌起义，不久任中共广东省委书记。

　　⑨钱大钧，国民党军陆军一级上将。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追随蒋介石迫害共产党人。不久任国民革命军北路军中将总指挥。十月，所部改编为第32军，任军长。

　　⑩卢冬生，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到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工作。历任中国工农红军团长、独立师师长，红二军第8师师长兼政委，第7师师长，红二军团第4师师长。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初期，任八路军120师358旅旅长。1939年春去苏联学习，1945年回国后，任东北松江军区副司令员。后在哈尔滨牺牲。

　　⑾叶挺，中国人民解放军创建人之一，军事家。北伐战争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团长。他率领的独立团英勇作战，声名显赫。1927年8月参加领导南昌起义。

　　⑿周士第，1955年9月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曾在叶挺独立团任营长、参谋长、代理团长。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

　　⒀傅连暲，1955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军衔。1925年任汀州福音医院院长。1927年曾为南昌起义部队的陈赓、徐特立等三百多伤员治伤。

　　⒁韩文公庙，即韩愈庙。韩愈，唐代文学家、哲学家，世称韩文公。

　　⒂陈济棠，国民党军一级陆军上将。1925年任国民革命军第4军师长。参加了第二次东征和南征。1927年春到苏联考察，回南京后向蒋介石提出反苏反共主张。1928年回广州任第四军军长兼西区绥靖委员，次年任广东编遣特派员、讨逆军第八路军总指挥，替蒋介石打败桂军，得到蒋的信任，控制了广东的军事势力。

　　⒃黄绍竑，国民党军陆军上将、爱国将领。1928年5月在陈济棠部任独立旅旅长，6月孙中山成立讨贼军总司令部，黄任总指挥。

　　⒄周逸群，湘鄂西革命武装和根据地创建人之一。1919年去日本东京庆应大学读书。1923年回国。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埔军校第二期毕业。曾任军校青年军人联合会主席和军事教官。1926年后，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队长、第9军第1师政治部主任兼政治讲习所所长、独立15师和第20军政治部主任、第3师师长。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1928年后与贺龙一起开辟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和创建工农武装，历任湖北省委委员、湘西北特委书记、中国工农红军第6军和第2军团政委等职。1931年5月，途经岳阳贾家凉亭附近遭国民党军伏击，在战斗中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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