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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是不是国家主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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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有许多人,尤其是国家主义派,说中山先生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他的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就是国家主义。不错,中山先生的一生是爱他的祖国——中国,为他的祖国——中国奋斗的,他是极力劝中国同胞要恢复民族主义来救国的,他是极力指责现在提倡世界大同主义未免过早的;然而因此便说中山先生是一个国家主义者,那就未免对于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的理论之研究过于浅薄了。 孙中山先生是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他的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是不是立脚在国家主义上面,这一问题,关于中国民族运动,尤其是关于国民党的政治宣传,有重大的影响;这也就是国民党中及国民运动中左右派之根本争点,应该有一个明白确定的解答。 要解答这一问题,第一须分析历史上各时代民族运动的特性,第二须检查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的理论属于那一时代的特性。 因各时代的经济关系日渐复杂,民族运动在历史上乃有三个时代不同的特性:(一)宗法社会时代之封建贵族的民族运动;(二)军国社会时代之资产阶级的民族运动;(三)帝国主义时代之殖民地的民族运动。 宗法社会时代的民族运动,即是资本主义国家主义前的民族运动;这时代的民族运动之特性,富于血统及宗教的色彩,实际上乃是由于民族的封建贵族争夺疆土,因为宗法社会的经济生活完全是农业的,如日耳曼人对于蒙古民族西侵之反抗,中国汉人对于契丹、女真、蒙古、满洲之反抗,回民对于十字军之战争,回、准等族对于汉人之争斗,皆属此类。 军国社会时代的民族运动,即是资本主义前半期的民族运动;这时代的民族运动之特性,乃是十八世纪新兴的资产阶级运动,此期运动已渐渐脱离前时代血统及宗教的色彩,而立脚在国家主义上面,因为这时代社会经济的发展,已不限于农业,已需要商业的发展更进的工业的发展,已非宗法社会制度血统宗教等所能支配,并且在经济的需要上,已有了血统不同或宗教不同之民族所合成的国家;这些民族中的资产阶级,正需要一个军国制度的国家机关,即超越民族血统及宗教信仰之上的国家权力,以供其资本主义发展之用。这种国家主义的民族运动,亦即民族的国家主义运动,由日耳曼、意大利渐渐蔓延到全欧洲,民族运动渐渐成了国家主义的工具;由日耳曼、意大利之成功,渐渐由自卫的国家主义变成侵略的国家主义——资本帝国主义。这些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即国家主义者,对外则利用“民族统一”的口号,扩张本国的领土与主权(如俄国之大斯拉夫主义,德国之大日耳曼主义,日本之大亚细亚主义等),对内则利用“民族同化”的口号,征服境内的少数民族(如俄国之大俄罗斯主义,土耳其之大土耳其主义,中国之大中华主义,外蒙之大蒙古主义等),复利用“民族生存”及“保卫祖国”等口号,欺骗国内的无产阶级为资产阶级的国家牺牲。在这时代,不但民族运动是国家主义之工具,并且国家主义也就是资产阶级之工具。 帝国主义时代的民族运动,即是现代资本主义末期的民族运动;这时代的民族运动之特性,乃是二十世纪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及被压迫国家之资产阶级及无产阶级联合反抗他们的压迫者——资本帝国主义,不像前时代的民族运动是单纯的资产阶级运动。因为资本帝国主义有国际性,反抗他们之民族运动也不得不含有国际性,和前时代民族运动之对象及作战策略遂至不同,这也是此时代民族运动和前时代民族运动特性不同之一。若埃及之独立运动,若土耳其之国民革命,若印度之不合作运动及农民暴动,若加哇工农之反抗荷兰,若菲律宾之独立要求,若摩洛哥及叙利亚之反抗法国,若里夫民族之反抗西班牙与法兰西,若波斯、亚喇伯及阿富汗之反英运动,若高丽、安南之独立运动,若中国之国民革命运动,这些运动是紧接着苏俄十月革命兴盛起来的,都有无产阶级的力量参加运动,使这些运动渐渐减少了前时代纯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色彩,而增加了新的色彩——反资本帝国主义之世界革命的色彩。国家主义派说这些运动都是国家主义的运动,这显然犯了时代错误的毛病;这是因为他们不曾懂得此时代的民族运动之特性和前时代完全不同。前时代的民族运动是:纯资产阶级的,没有国际性的,造成资本帝国主义的;此时代的民族运动是:各阶级联合的,含有国际性的,反资本帝国主义的。 我们既已看清了历史上民族运动之三时代各有不同的特性,更进而检查孙中山先生民族主义的理论是属于那一时代的特性,便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了。 中山先生在他的《民族主义讲演》上说: 但民族和国家是有一定界限的,我们要把它来分别清楚,有甚么方法呢?最适当的方法,是民族和国家根本上是用什么力造成的。简单的分别,民族是由于天然力造成的,国家是用武力造成的。……所以一个团体,由于王道自然力结合而成的是民族,由于霸道人为力结合而成的便是国家,这便是国家和民族的分别。 但自俄国新变动发生之后,就我个人观察已往的大势,逆〔预〕料将来的潮流,国际间大战是免不了的;但是那种战争,不是起于不同种之间,是起于同种之间;白种与白种分开来战,黄种同黄种分开来战。那种战争是阶级战争,是被压迫者和横暴者的战争,是公理和强权的战争。 将来的趋势,一定是无论哪一个民族或哪一个国家,只要被压迫或委曲的,必联合一致,去抵抗强权。……今日德国是欧洲受压迫的国家,亚洲除日本以外,所有的弱小民族,都是被强暴的压制,受种种痛苦,他们同病相怜,将来一定联合起来,去抵抗强暴的国家,那些被压迫的国家联合、一定去和那些强暴的国家拼命一战。 现在欧洲列强正用帝国主义和经济力量来压迫中国。……弄到中国各地都变成了列强的殖民地。……故此后世界人类,要分为两方面去决斗:一方面是十二万万五千万人,一方面是二万万五千万人。第二方面的人数虽然很少,但是他们占了世界上顶强盛的地位,他们的政治力和经济力都很大,总是用这两种力量去侵略弱小的民族。……但是天不从人愿,忽然生出了斯拉夫民族的一万万五千万人,去反对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世界列强所以诋毁列宁的原因,是因为他说世界多数的民族十二万万五千万人,为少数的民族二万万五千万人所压迫。列宁不但说出这种话,并且还提倡被压迫的民族去自决,为世界上被压迫的人打不平。列强之所以攻击列宁,是要消灭人类的先知先觉,为他们自己求安全;但是现在人类都觉悟了,知道列强所造的谣言都是假的,所以再不被他们欺骗,这就是世界民族的政治思想进步到光明地位的情况。“我们不但是要恢复民族的地位,还要对于世界负一个大责任。如果中国不能够担负这个责任,那么中国强盛了,对于世界便有大害没有大利。”中国对于世界究竟要负什么责任呢?现在世界列强所走的路,是灭人国家的,如果中国强盛起来,也要去灭人国家,也去学列强的帝国主义,走相同的路,便是蹈他们的覆辙。 在以上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理论之几个要点:第一,他把民族和国家分得很清楚,他又一向是赞成王道而反对霸道的;因此,我们应该知道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根本不同。第二,他观察未来的国际战争,是十二万万五千万被压迫者联合起来对二万万五千万横暴者的战争,是超越种族和国家之多数弱小民族反对少数民族帝国主义的战争;中山先生这种代表“世界民族的政治思想”,显是国际的,决不是国家的。第三,他明白中国是帝国主义之殖民地,他并且力说这殖民地之我们不但要反抗帝国主义以恢复民族的地位,还要自己不去学列强的帝国主义,否则中国强盛了,对于世界便有大害;中山先生这种民族主义的理论,明明是属于现代殖民地国际民族运动之特性;而不是属于十八世纪欧洲资产阶级国家主义的民族运动之特性。我们明白了这些要点,便不能诬中山先生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也不能说他的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就是国家主义。 国家主义,是十八世纪欧洲纯资产阶级民族运动之产物,是资本帝国主义之前身及其工具,若在现代殖民地反资本帝国主义的国际民族运动时代提倡国家主义,不〔仅〕有时代的错误,并且有药不对症使病加剧的危险。第一,我们要懂得国家是什么。清朝皇帝常说:“我国家二百年深仁厚泽”,如此清室就是国家;袁世凯曾印布一个小册子叫做“国贼孙黄”,如此反对袁世凯就是反对国家;段祺瑞、吴佩孚都自以为“北洋正统武力统一”是救国政策,如此北洋派就是国家;最近奉军亦称反奉的民众有害于国家,如此奉天军阀就是国家;法王路易十四说:“朕即国家”;欧洲各国的资产阶级打破那些朕的国家,取得了那些国家的统治权,便造成了那些资产阶级的国家。这都是他们的僭窃吗?不是的。国家这一个抽象名词,本来就是一切统治阶级的所有物,谁取得统治权,谁便有权拿国家这一名义做统治全国人民之工具;国家权就是统治权,国家的利益就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如此,则所谓国家主义也就是“统治阶级主义”。第二,我们要懂得国家主义是什么?欧洲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他们推翻封建阶级夺得统治权后,都已变成反动的势力,所谓国家主义,正是这班反动势力(尤其是法西斯派)用做对外扩张资产阶级的统治权,对内压迫平民或欺骗平民为资产阶级牺牲之工具,即资本帝国主义之工具。第三,我们要懂得国家主义若应用在殖民地是怎样?殖民地不会有强大的资产阶级,便不会有纯资产阶级的民族革命运动,他的民族运动必须有无产阶级参加合作才会成功;殖民地民族运动之对象不仅是近邻某一民族;因此,若应用纯资产阶级性的非国际性的国家主义在殖民地做民族运动,则对内失去无产阶级参加的力量,对外失去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阶级联合作战的力量。 中国是一个被国际资本帝国主义所压迫的国家,我们决不向帝国主义者讲什么世界大同主义,我们自然急于要救中国爱中国,然而我们不是什么国家主义者。无产阶级本来无祖国,然而他们在救祖国的实际工作上,比任何阶级都出力:在普法战争之巴黎围城中,法国的资产阶级已经投降了,只有无产阶级尚力奋其最后决死战;俄国二月革命后,资产阶级的政策是要仍旧和协约国妥协的,只有无产阶级急起没收了欧美各帝国主义在俄权利,使俄国脱离了外国的羁绊而完全独立;德国的资产阶级一致接受英、美、法帝国主义者奴隶德国之道威斯计划,只有德国的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始终反对;这些法国、俄国、德国为祖国奋斗的无产阶级,都不曾向帝国主义者讲什么世界大同主义,然而他们决不是什么国家主义者。孙中山先生一生爱他的祖国,一生为他的祖国奋斗,然而他也决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 纯资产阶级性的非国际性的国家主义,是前时代欧洲纯资产阶级民族运动的口号,这一口号,已属过去的而且是反动的了;在现代各阶级联合的含有国际性的殖民地民族运动中,他已经是分散此运动在内外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之障碍物,凡是一个忠于民族革命运动的人,都应该起来埋葬这一过去的反动的障碍物——国家主义! 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季刊)第四号 1926年5月2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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