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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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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 卑之无甚高论 高论倘能救世,孔、孟之称仁说义早已把世界弄好了。 罗素离中国最后的演讲《中国人到自由之路》里面说,“中国最要紧的需要是爱国心底发达,而于有高等智识足为民意导师的尤为要紧。”这句话恐怕有许多高论家骂他不彻底,更要责备他和从前热心主张的世界主义反背了。我独以为这正是对中国人很适当的卑之无甚高论。他又说:“希望在极短促的期间,把公精神分播到民间去,实是痴想。但是改革之初,需有一万彻底的人,愿冒自己生命的牺牲,去制驭政府,创兴实业,从新建设。”这句话恐怕有许多高论家骂他提倡少数人专政。我也以为这正是对中国人很适当的卑之无甚高论。 中国人民简直是一盘散沙,一堆蠢物,人人怀着狭隘的个人主义,完全没有公共心,坏的更是贪贿卖国,盗公肥私,这种人早已实行了不爱国主义,似不必再进以高论了。 一国中担任国家责任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是将这重大的责任胡乱放在毫无知识、毫无能力、毫无义务心的人们肩上,岂不是民族的自杀!中国此时不但全民政治是无用的高论,就是多数政治也是痴想;若照中国多数人底意思,还应该男子拖下辫子,女子包起小脚,吃鸦片,打麻雀,万事都由真命天子做主。这种事实决不是高论能够掩住使我们可以不承认的。 吴稚晖先生说:“现在只好令列宁杀了我们,然后我们再杀列宁。”我想吴先生这种卑之无甚高论的论调,不专为老腐败而发,也并为一般自命为觉悟的青年而发。 可怜我们中国幼稚的产业和幼稚的教育逼迫着我不得不鼓起勇气说句实话:“卑之无甚高论。” 我希望不愿意民族的自杀之人,勿闭起眼睛妄发不认事实自欺欺人的高论! 革命与制度 社会底进步不单是空发高论可以收效的,必须有一部分人真能指出现社会制度底弊病,用力量把旧制度推翻,同时用力量把新制度建设起来,社会才有进步。力量用得最剧烈的就是革命。革命不是别的,只是新旧制度交替底一种手段,倘革命后而没有新的制度出现,那只算是捣乱、争权利、土匪内乱,不配冒用革命这个神圣的名称。若说制度总不是好东西,不如根本革了他的命;这种高论或者有人以为如此才算彻底,其实旧制度正可借这种高论苟延残喘;因为凡是一种制度,都有他所以成立的理由和成立经过在历史上的势力,非有一种新的制度经过人们努力建设,成了舆论,成了法律,在事实上有代替他的势力,他是不会见了高论便自然消灭的;所以不切于实际需要的高论往往可以做旧制度底护身符,这种高论只算是低论罢了。 政治改造与政党改造 “人是政治的动物”,政治只可以改造变形,要说人类可以绝对不要政治,这话此时还没有证据。既然有政治便不能无政党,政党只可以改造,要说政治可以绝对不要政党,这话此时也还没有证据。无论是有产阶级的政党或无产阶级的共产党,凡是直接担负政治责任之团体,似乎都算是政党。一般人民虽然都有选举被选举权,但实际上被选举的究竟多是政党;一般人民虽然都有参与政治的权利,但实际上处理政务直接担负政治责任的究竟还是政党;所以政党不改造,政治决没有改造底希望。 有产阶级各政党底过去的成绩,造谣、倾陷、贿卖、假公肥私、争权夺利、颠倒是非、排斥异己,不分东方西方都在百步五十步之间。以这班狐群狗党担负政治的责任,政治岂有不腐败之理。有人说,在有产阶级的政治之下,由金力造成的政党,这种现象是必然的,是无法改造的,只有以共产党代替政党,才有改造政治底希望。我以为共产党底基础建筑在无产阶级上面,在理论上,自然要好过基础建筑在有产阶级上面用金力造成的政党;但是天下事“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旧政党底腐败诚然是信而有征,新的共产党究竟如何,全靠自己做出证据来才能够使人相信啊! 罗素在《中国人到自由之路》里说:“改革之初,需有一万彻底的人,愿冒自己性命的牺牲,去制驭政府,创兴实业,从新建设。这类人又须诚实能干,不沾腐败习气,工作不倦,肯容纳西方的长处,而又不象欧美人做机械的奴隶。”又说:“中国政治改革,决非几年之后就能形成西方的德谟克拉西。……要到这个程度,最好经过俄国共产党专政的阶级。因为求国民底智识快点普及,发达实业不染资本主义的色彩,俄国式的方法是唯一的道路了。” 罗素这两段话,或者是中国政党改造底一个大大的暗示。 政党是政治底母亲,政治是政党底产儿;我们与其大声疾呼:“改造政治”,不如大声疾呼:“改造政党”! 过渡与造桥 今人多言过渡时代,我以为这名词还不大妥,因为有个彼岸才用渡船渡过去,永续不断的宇宙人生,简直是看不见彼岸或竟实无彼岸的茫茫大海,我们生存在这大海中之一切努力,与其说是过渡,不如说是造桥。自古迄今人人不断的努力,都像是些工程师和小工在那里不断的造桥。这座桥虽然还没有完工的希望,或者永无完工的希望,但是从古到今已造成的部分却是可以行人,并非劳而无功。我们今后若是不想双脚蹈海,若是还想在桥上行走,只有接续前人工程努力造桥,使这桥一天长似一天,行人一天方便一天;不但天天要把未造的延长,而且时时要把已造的修整,不可妄想一劳永逸,更不应因一时不见彼岸而灰心。或者可以说,这桥渐渐造的又长又阔,能容大家行车跑马,又架上楼阁亭台,这桥便是彼岸,此外更无所谓彼岸。 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第九卷第三号 1921年7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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