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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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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因明学家言,尽论辩之则,统依三量:一曰自心现量,一曰比较量,一曰圣教量。夫现量乃玄妙难言之境,以之立正破邪,将何以喻众?比量乃取众象以求通则,远西归纳论理之术,科学实证之法,是其类也。圣教量者,乃取前代圣贤之言,以为是非之标准也。圣贤之智慧,固加乎并世之常人;能谓其所言无一不周万类而无遗,历百世而不易,有是理乎?倘曰未能,则取其言以为演绎论法之前提,保无断论之陷于巨谬乎?吾国历代论家,多重圣言而轻比量,学术不进,此亦一大原因也。今欲学术兴,真理明,归纳论理之术,科学实证之法,其必代圣教而兴欤。

  2

  吾友某君与余言:吾辈虽不赞成基督教,然吾国人若信基督教,岂不愈于迷信鬼神,崇拜动物乎?一日,余以此语李石曾先生。季先生则云:“宁任其迷信鬼神,崇拜动物,勿希望其信基督教;因鬼神动物之迷信,较基督教之迷信,浅薄而易解悟也。中国人种种邪说迷信,固极可笑;然当以科学真理扫荡之,不当以基督教之迷信代替之。”斯言也,吾无以难之。

  3

  世间事物,皆有善恶两面,社会裁制力亦然。易卜生所攻击者,乃社会裁制力之恶面;若彼贪鄙无耻辈,亦恒为社会所不容,此其善面也。吾中华之社会裁制力则只有恶面而无善面;故特立独行之士罕若凤毛,贪鄙无耻之人盈天下也。中国社会之不及欧西也以此。

  4

  《兴华杂志》第三十一册录载《美以美会韦会督关于时局之伟论》一文,并附以感言,余读之不得不愤恨基督教国民之伪言欺世也。当吾国与德意志决裂之初,余以正义故,以自由故,以反对武力专制故,固与汪精卫,蔡孑民,张溥泉,王亮畴,王儒堂诸先生热心赞成与德宣战;不惜与吾友马君武,徐季龙诸先生立于反对之地位。君武先生且以余在本志宣布赞成绝德之论文,怒而取消其投稿之约;当时颇以君武为迂怪。及今思之,殊自惭悔也。据《兴华》记者之言,曾热心从事反对对德宣战之运动,使当时与余相见,必有剧烈之争论;今日对于《兴华》记者之言,不得不洒同情之泪矣。余责韦会督之言为伪言欺世。兴华记者即或以为过激,然亦必未绝对不表同情也。彼信奉基督教之协约国,动以尊重自由人道,反对德意志之武力专制为旗帜;——韦会督有言曰:“为世界自由而战。”“德国激起此次大战争,毁坏人类自由,强制他国服从其命令,狂暴无理,自私自利,以致行不顾言,不履行所订条约,不守人类公共法则,蹂躏妇女,虐待残杀无助之孩童,惨杀非战斗无辜之人民,只求得胜,无恶不为;如此之国,是为妖孽。”——却直接间接扶助德意志式之妖孽横行远东;吾力争自由正义者伏地呻吟可怜之声,尔伪善之基督教国民,其亦闻之否耶?

  5

  印度某妇人,孪生二子,其一则生而瞽目者也。妇病濒危,乃许愿于神,献以一子;其后病愈果以一子弃置河中,饱噩鱼之腹。由是妇人出入,辄抱其瞽目之子。他人见而异之曰:“何不以此瞽子献神乎?”妇人曰:“是乌乎可?献神之物,为选精良佳品,况一子乎?”(录《兴华》杂志第三十一册,第十六叶)印度人信神之愚如此。德国普鲁克陀尔福女士,初欲皈依佛教以安心立命,见印度之一喇嘛僧,问改宗佛教之可否。喇嘛僧正襟言曰:“女士莫如学基督教。宗教如言语,弃国语者妄,弃己国之宗教者亦妄。”(见第十五卷第六号《东方杂志》译载之《中西文明之评判》文中)呜呼!此喇嘛僧可为保存国粹大家也矣。诚如其言,则一民族之思想,永应恪守生民之典型,绝无革新之理,此印度人笃旧之念至深,而其国所以日益削弱也。

  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

  1918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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