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左拉 > 人面兽心 | 上页 下页


  她走过去和丈夫一起站在窗口,靠在他肩上望着楼下广阔的火车站。烟尘已经消散,褐色的太阳挂在罗马大街房屋后面的薄雾里。窗下,一辆机车开过来牵引一列车厢。这是四点二十分开往芒特去的列车。机车把车厢拉到廊棚下月台旁才走开。环行路口车棚下传来缓冲器的碰撞声,这说明那里正在编挂车厢。铁轨上停着一列慢车,显得很孤单。笨重的机车懒洋洋地喘着粗气,蒸气不时从阀门喷出。由于旅途劳累,司机和司炉都是一脸脏污。他们在等候绿灯,以便把车开进巴蒂涅勒停车场。红色信号灯一灭,机车便开走了。

  卢博离开窗子,说:“多韦涅家的女孩多快活!你听见她们弹钢琴了吗?刚才看到亨利了,他要我向你问好。”

  塞芙丽娜叫道:“吃饭,吃饭!”

  说着她叉起沙丁鱼,大口吃起来。喔,在芒特吃的小面包早就消化掉了。她很高兴到巴黎来,幸福得浑身抖动,因为她可以上街观景,可以到便宜市场采购。她每年春季都要到便宜商场采购一次,把一冬的积蓄花销掉。她的全部东西都从便宜商场买的。她说这样可以把路费省出来。她边说边吃,在说到一共花销了三百多个法郎时,她感到不好意思,小脸有些发红。

  卢博听后不由地一惊:“见鬼!幸好你是副站长的老婆!可是,你不是说只买一双皮鞋和六件衬衣吗?”

  “喔,朋友,机会难得呀!我还买了一块漂亮的条格绸布,一顶典雅的帽子,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又买了几件绣着花边的衬裙。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要在勒阿弗尔,得付双份的钱!耐心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把东西给我寄来的!”

  塞芙丽娜既高兴又羞涩,显得更加妩媚,卢博止不住也笑起来。况且他们并未料到会在这里用餐。在这里比在饭馆强多了。塞芙丽娜平时只喝白开水,这天也不知不觉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沙丁鱼罐头已经吃完,他们开始用漂亮的小刀切馅饼。小刀很锋利,这是塞芙丽娜的胜利。

  妻子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你问了我半晌,但对副省长那边的事儿,你一点也没有谈,结果如何呢?”

  卢博详细介绍了营业部主任接见他的经过。喔,一场不折不扣的训斥!他自我辩解,讲明了事实真相。他指出副省长十分蛮横,一定要把他的猎狗带进头等车厢,而旁边就是供猎人和猎狗乘坐的二等车厢。结果双方发生口角,对骂了几句。营业部主任承认卢博执行规定的作法是对的,但批评他不该对省长说:“我不相信你能永远是主人!”卢博承认自己讲过这话。结果人家就疑心他是共和党人。由于刚开幕的一八六九年议会大辩论和下届议会普选,政府对此十分忧虑。要不是格朗莫兰董事长据理力争,卢博早就被调走了。在董事长的劝告下,卢博才在董事长为他起草的道歉信上签上了名字。

  塞芙丽娜打断他,大声说:“是不是在你去挨训之前,我给他写了封信,并领你一起去拜访他,我这样做对了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摆脱困境的!”

  卢博说:“对,他很喜欢你。他在公司里又权高势大!唉,当个好职员又有什么用!公司经常表扬我,我虽建树不多,但行为正直、服从领导,又很勇敢。一句话,我是个大好人!然而,亲爱的,要是没有你这个妻子和格朗莫兰替我辩护,当然他替我辩护是看在你的份上,那我就完蛋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把我调到小站上去工作。”

  妻子凝视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喔,当然了,他是位有权势的人物!”

  一阵沉默。塞芙丽娜瞪着大眼睛,望着远方,连饭也忘了吃。她大概想起了在杜安维尔城堡度过的童年。城堡离鲁昂四法里(注:一法里等于四公里)。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父亲奥布里是花匠,把她带到十三岁,也去世了。当时董事长妻子已经过世,他便将小塞芙丽娜收留,将她同女儿贝尔特一起交给妹妹博纳翁太太抚养。博纳翁太太原是厂长夫人,但那时已成孀妇。她后来就成了杜安维尔城堡的主人。贝尔特比塞芙丽娜小两岁,在塞芙丽娜出嫁后半年,嫁给了鲁昂法院推事德拉什纳耶先生,一位又瘦又小的黄脸男子。去年,董事长在鲁昂法院任首席法官时,德拉什纳耶就退休了,他一生顺利,功名显赫。

  董事长生于一八〇四年,自一八三〇年起,他先后在迪涅、枫丹白露和巴黎担任代理检察长;后来到特罗瓦担任检察长,在雷恩任总律师,最后是鲁昂法院的首席法官。他家境富足,有万贯家产,从一八五五年起就是董事会成员,退休那天,他被授予国家荣誉勋章。塞芙丽娜从遥远的回忆里,想起了董事长的长相:五短身材,体魄健壮,一头金发过早地苍白了;他留着小平头,短短的络缌胡须,大鼻头,蓝眼睛,方脸膛显得很严厉。他是位不易接近的人,周围的人都怕他。

  卢博高声连问两句:“喂,你在想什么?”

  塞芙丽娜不由地一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吃惊似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

  “你怎么不吃,难道你不饿了?”

  “不,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吃吗?”

  她喝干白葡萄酒,又吃完盘里的馅饼。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一磅面包已经全部报销,吃干酪时就没有面包了。他俩说着笑着,翻遍了各个角落,最后才在碗橱一角找到了一块干面包。窗子虽然开着,屋里照旧很热,年轻的妻子靠在火炉旁更热,加上刚吃罢午饭,她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从维克图瓦大婶,卢博又想到了格朗莫兰,他也是大婶的恩人。大婶是个丧子后又遭人诱奸过的女性。塞芙丽娜生母过世后,就由大婶哺养。后来大婶嫁给公司的一位司炉工。由于丈夫贪嘴,她的生活十分艰辛,在巴黎靠做针线糊口。后来她遇见自己哺养大的塞芙丽娜,并同她恢复了来往,这样她也就成了董事长的保护对象之一。董事长为她找了个工作——看守车站豪华的女厕。这是个美差。公司每月只给她一百法郎,但她的总收入(包括工资)可达一千四百法郎,外加这间有取暖设施的住房。总之,她现在的生活是宽裕的。卢博计算了一下,要是大婶的丈夫佩克不将司炉工资和奖金(共计二千八百法郎)挥霍掉,他们每月收入可达四千法郎,比他这个副站长在勒阿弗尔的收入多一倍。

  最后卢博说:“当然,愿意照看厕所的女性不多。不过,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肚子塞饱之后,再吃就显得有点儿无精打采了。他们把面包切成小片,说话的速度也慢多了,目的是在延长吃饭时间。

  卢博高声说:“我忘记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陪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小住两、三天?”

  酒饱饭足,卢博很兴奋,不由地想起了上午拜访董事长的情形。董事长住在火车站附近的罗歇大街。卢博被领到那庄严而宽敞的办公室里。董事长说次日将去杜安维尔。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卢博夫妇和他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他妹妹家去,他妹妹早就想见见塞芙丽娜。但塞芙丽娜说出了一大堆理由,说自己不能前往。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