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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天亮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的背影,他正小心地绕过矸子堆。同时她看到丽迪和贝伯从木料堆下面的藏身处露出头来。他们俩在这里整整等了一夜,没敢擅自回家,因为让兰命令他们等着他。正当让兰在行凶后的醉意中在雷吉亚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两个孩子为了暖和一些,互相搂抱起来。栗树和橡树的木段之间冷风飕飕,他们蜷作一团,如同躲在一个樵夫遗弃的山洞里。丽迪不敢诉说自己像挨打受气的小媳妇的痛苦,贝伯也不敢抱怨队长打自己嘴巴;可是队长后来太过分了,叫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乱抢东西,却又不和他们平分赃物。他俩心里都忿忿不平,现在终于不顾让兰的禁令,互相搂抱起来,也不再怕挨让兰经常威胁着他们的无形的耳光。并没有耳光打来,于是他俩就继续甜蜜地亲吻,什么也不想,把他们长期被压抑的情欲,他们心里的所有的痛苦和感受,都融化在这种爱抚里。一整夜的工夫,两个人一直这样互相温暖着,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窟窿里,感到那么幸福,他们不记得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甚至比过圣巴尔布节吃炸果子、喝葡萄酒的时候还要幸福。

  突然一阵军号声把卡特琳吓了一跳。她踮起脚尖,看到沃勒矿井的守卫都拿起了枪。艾蒂安跑着赶来,贝伯和丽迪也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在那边,在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一大群男女打着愤怒激烈的手势,从矿工村方面涌过来。

  〖五〗

  沃勒矿井的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锁起来了。六十名士兵拿着枪把守着唯一可以出入的门口,从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收煤处,监工室和更衣室的门都在这个过道里。上尉命令六十名士兵分成两排,背靠墙站着,以免从背后受到攻击。

  起初从矿工村赶来的那一群矿工远远地站着。他们最多不过三十来人,在那里激烈而乱哄哄地商量着。

  马赫老婆是头一个赶来的,她头发也没梳,只在头上系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她用狂热的声音一再嚷道:

  “谁也甭进去,也不准任何人出来!把他们统统憋死在里头。”

  马赫支持他妻子的意见。这时老穆克正从雷吉亚赶来上班。人们不放他过去,他争辩着,说他的马得吃燕麦,它们可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而且,有一匹马死了,还等着他去安排把它从井底下弄出来呢。艾蒂安替老马夫解了围,士兵们也放他走上竖井。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正当罢工的人群逐渐增加,危险越来越大的时候,楼下的一扇宽阔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死马走出来。这个令人痛心的尸体仍然用绳网紧紧地裹着,人们把它丢在融化的雪水里。这种情景使罢工的人群非常痛心,他们竟让抬马的人又返回去关上了门,谁也没去阻挡。大家看到僵直地弯在肋旁的马头,认出了那匹马。于是响起一片低语声。

  “是‘小喇叭’吧?是‘小喇叭’。”

  的确是“小喇叭”。它自从到了井下以后,一直过不惯井下的生活。它总是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精神干活儿,好像是由于见不到阳光心里痛苦难忍似的。矿里马群的长老“战斗”,虽然很友爱地用自己的肋部亲热地蹭它,啃它的脖子给它搔痒,以便把自己十年矿井生活忍耐顺从的性格传给它一点,但是始终没起作用。这种爱抚反而更增加了“小喇叭”的愁苦。老伙伴在黑暗中的知心话,使它的皮毛不住颤抖。每逢它们相遇,互相喷鼻息的时候,总像是在各自悲叹。老马悲叹已经回忆不起过去,小马则悲叹往事难于忘怀。它们并肩住在马厩里,埋首在同一个食槽中,鼻息相通,不断地交换着关于光天化日的梦想:浓绿的草地,光明的大道,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后来,当“小喇叭”浑身浸透汗水,卧在草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战斗”伤心地嗅着它,打着短促的鼻息,好像在呜咽哭泣。它逐渐感到“小喇叭”的身体变凉了,煤矿夺去了它最后的一点欢乐,这个从上面下来的朋友,身上带着新鲜的香味,使它回忆起过着野外生活的青年时代。当它发现“小喇叭”不再动弹的时候,惊吓得嘶叫起来,拽断了缰绳。

  其实,一个星期以前老穆克就通知过总工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才不关心一匹病马呢!那些先生们不大愿意挪动马。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它弄出来了。昨天,马夫和另外两个工人用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把“小喇叭”捆好,套上“战斗”,把它拖到罐笼站。这匹老马拖着死去的伙伴,慢慢地走着,它必须穿过一条很窄的巷道,因此它战战兢兢地唯恐擦破死伴的皮肉。它痛苦地摇着脑袋,听着屠宰场所等着的这块死肉在地下拖拉的磨擦声。当到了罐笼站把它解下来的时候,它用忧伤的眼睛望着升罐的准备工作:死马被推到积水坑上面的木板上,把绳网系在罐笼底下,最后,装罐工拉了上肉的信号。它仰起脖子,望着“小喇叭”的尸体由慢而快地消失在黑暗中,飞到这个黑洞的上面,永远不会回来了。它的脖子依然伸着,或许是它那模糊的畜生的记忆力又想起了地上的事情了。但是完了,伙伴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可怜地被这样捆成一堆,从这里送到上面去的。于是它的四条腿不寒而栗,从远处田野上吹来的风使它感到窒息,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马厩,好像昏迷了一般。

  矿工们站在贮煤场上,忧郁地望着“小喇叭”的尸体。一个女人低声说:

  “又是一个,谁喜欢这样,谁就下去!”

  这时候,从矿工村又涌来一群人,勒瓦克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他老婆和布特鲁,勒瓦克喊着:

  “打倒博里纳日人!我们这里不要外国人!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人们一齐冲向前去,艾蒂安不得不把他们拦住。他走到上尉跟前,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瘦高身材,脸上带着死硬坚决的表情。艾蒂安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想尽力争取他,希望他的话能起作用。为什么要进行无谓屠杀呢?难道正义不在矿工这一边吗?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谅解。听到“共和”两个字,上尉神经质的一动,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强硬态度,粗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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