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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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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第二天让兰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沃勒矿的竖井井壁,所有的接缝处都在往外渗水,大有崩裂的危险,不得不赶紧派一队木工抢修。 艾蒂安直到现在总是绕开沃勒矿,因为设在矸子堆顶上的那个岗哨的黑影永远高居在平原之上,谁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它居高临下,俯视着周围的一切,恰似一面团旗一样。在深夜三点来钟的时候,艾蒂安趁着天色黑暗来到沃勒矿井,在这里,同伴们向他讲述了井壁的毁坏情况,他们甚至认为必须重作新的,这就将要有三个月不能出煤。他在那里转了很久,听着木工们的木锤在竖井里敲打着。这个需要包扎的伤口,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痛快。 黎明时分,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矸子堆上的那个岗哨。这一次,站岗的一定会看到他。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这些士兵都来自人民,但又被武装起来反对人民,假使军队突然间宣布拥护革命,革命胜利就易如反掌!只要工人、农民在军营里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就够了。如果资产阶级想到军队可能叛变,一定会吓得浑身哆嗦,这的确是最大的危险,最可怕的事。只消两个钟头,他们就会被消灭干净,他们那罪恶生活的一切享乐和恶行也就随之了结。有人说,军队里已经有整团整团的士兵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这是真的吗?正义是不是会靠资产阶级发给的子弹来争得呢?艾蒂安立刻产生了一个新的希望,幻想派来守卫矿井的那团士兵会转到罢工方面来,把董事们全部枪毙,最后把煤矿交给矿工。 于是,他脑子里萦绕着这种念头走上矸子堆。为什么不跟这个当兵的谈一谈呢?他要了解一下这个士兵的思想。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好像是在捡土堆上的旧木头。站岗的依旧一动不动。 “喂,伙计,天气可真不大好哇!”艾蒂安终于开口说。“我看要下雪了。” 当兵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金黄头发,苍白的脸上有一些褐色雀斑,样子显得很和气。他穿着军大衣,带着新兵所具有的那种不自然的神气。 “是的,我看也是。”士兵咕哝说。 他抬起两只蓝眼睛,久久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在这黎朗时刻,烟雾像铅一般沉重地远远压在平原上。 “他们简直是作践人,让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把骨头都冻透了!”艾蒂安接着说。“好像哥萨克人要来似的!……况且,这里总是有风!” 小当兵的毫无怨言地打着哆嗦。这里有一间用石头垒的小房子,这是长命老在刮大风的夜里避风的地方。但是,军令不许离开矸子堆顶,那个士兵虽然两手都冻僵了,甚至感觉不到手里还拿着枪,却仍然站在那里不敢动地方。他就是驻扎在沃勒矿的六十个士兵中的一个,由于经常轮到这种艰苦的勤务,他的两脚几乎都快冻掉了。干这一行必须要求这样,盲目服从的观念使他变得更加愚钝了,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嘟嘟哝哝,好像一个要睡着的孩子似的。 艾蒂安白白用了一刻钟的工夫,也没能使他谈点政治。他哼哼哈哈的,像是什么也不懂;同事们说,队长是一个共和党,至于他,他没有什么思想,他不过问这些。如果命令他开枪,他就开枪,不然就要受惩罚。艾蒂安听他讲着,不明白人民为什么要仇恨军队,仇恨这些被人套上一条红裤子、换了心的弟兄们。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于勒。” “你是哪儿人?” “普洛戈夫的,那边。” 他伸出胳膊指了一下。那边是布列塔尼省,此外他就不知道什么了。他那苍白的小脸豁然开朗,兴奋地笑了。 “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她们一定在等待我回去。唉!这不是明天就能办到的!……我离家的那天,她们一直把我送到神甫桥。我们在勒巴梅克雇的马,在奥迪埃纳坡底下差点儿把腿摔断了。表哥沙尔拿着香肠在半路上等候我们,但是女人们哭得太厉害了,使人咽不下去……啊!天哪!啊!天哪!离家有多远啊!” 尽管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湿润起来。人烟稀少的普洛戈夫荒原,风暴吹打着的荒凉的拉兹角,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正是紫石楠盛开的季节。 “您说,”他问道,“如果我不犯什么过错,再过两年他们能够给我一个月的假吗?” 于是,艾蒂安谈起他从小就离开的普罗旺斯省来。天色渐渐发亮,片片雪花开始从铝灰色的天空上飘下来。后来,他看到让兰在荆棘丛里来回直转,因为看到他在上面,神色十分惊慌,他终于不安起来。孩子远远地在摆手招呼他。梦想拉拢当兵的有什么用呢?那不知道得需要多少年。他最初那么指望成功,现在这种无益的尝试又使他沮丧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让兰摆手叫他的意思:换岗的人来了。于是他立刻走开向雷吉亚矿井的藏身洞跑去,他感到失败是注定的了,心里又受到一次创伤。这时候,让兰跟在他身旁跑着,骂着那个曾经叫岗哨向他们开枪的可恶的丘八。 于勒仍然站在矸子堆的顶上,一动不动,凝望着飘落的雪花。中士带着弟兄走近前来,双方互通了规定的口令。 “谁?……口令?” 然后,又传来转回去的沉重脚步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敌占区。天色越来越亮,但是矿工村里依旧毫无动静,矿工们在军队的皮靴下一声不响,心里充满愤怒。 〖二〗 一连下了两天雪,早晨才停住,严寒使整个平原冻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凌。这个平素道路乌黑、墙壁和树上落满煤末的黑色世界,满身披上了银装,一眼望不到边。二四〇矿工村也被覆盖在茫茫的雪原之下。房顶上没有一缕炊烟。不生火的房子跟路边的石块一样冰冷,屋顶上厚厚的积雪也不见融化。这活像白茫茫原野上的一座白色采石场,又好像是一个蒙着殓布的尸体。大街上只有刚刚过去的巡逻队留下的泥泞肮脏的脚印。 马赫家昨天把最后的一铲子煤渣烧光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休想到矸子堆上去捡煤渣,就是麻雀也找不到一根小草。阿尔奇坚持出去用两只可怜的小手在雪里找煤渣冰病了,命在垂危。马赫老婆只好用一床破被子把她裹起来,等万德哈根大夫来给她瞧瞧,可是她已经上他家里找过两趟了,都没见到他;不过,女仆答应说,一定要让大夫在天黑以前赶到矿工村,于是母亲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有病的小姑娘一定要到楼下来,她哆哆嗦嗦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幻想在已经熄灭的火炉旁兴许会暖和一些。两腿又犯了病的长命老坐在她的对面,好像在睡觉。勒诺尔和亨利跟让兰到大街上讨钱都还没有回来。在空空的房间里,只有马赫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踱来踱去,每一次都快要碰到墙上才回头,好像一头看不见笼子的傻呆呆的野兽似的。天已经黑下来,油已经点完了,但屋外的雪仍把房里映得亮堂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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