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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经理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隔壁房间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落下去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

  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

  “我希望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

  “当然,”他回答说,“让他们等着去吧。”

  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好像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的声音。

  内格尔和赛西儿站了起来,他叫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们抑着笑声,说话的声音很低。

  “您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两个小矮个儿。”

  “他们的面貌很凶吧,嗯?”

  “不,他们的样子很温和。”

  突然,埃纳博先生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等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嘱咐大家要谨慎一些。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子一句话不说,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使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

  〖二〗

  前一天,艾蒂安和几个同伴在拉赛纳的酒馆里开了一个会,选出了第二天去见经理的代表。晚上,马赫老婆听说自己丈夫被选为代表,心里就不安起来。她问丈夫是不是想让人家把他们一家子赶到大街上去。马赫本身也不是很痛快就同意当代表的。他们两口子,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世代相传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想到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十分害怕,他们不顾遭受不公正的穷困,宁愿再次低头屈服。平时,在管家过日子方面,马赫对妻子一贯是言听计从,她的确是一位贤良的内助。但这一次,虽然他心里也和妻子一样怀着恐惧,却发起火来。

  “去你的吧,哼!”他躺到床上,同时转过身去说。“扔下同伴们不管,那像话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马赫老婆也躺下了。两个人谁也不开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说:

  “你说得有道理,你去吧。不过有一样,我可怜的老头子,我们可完了。”

  第二天,他们十二点整吃午饭,因为一点钟要赶到万利酒馆集合,然后从那里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他们吃的是马铃薯。由于只剩下一小块黄油,谁也不肯动,要留到晚上抹面包吃。

  “你知道,我们打算让你出面说话,”艾蒂安突然对马赫说。

  马赫一惊,急得说不出话来。

  “啊!那不行,这太过分了!”马赫老婆大声嚷着,“我很愿意叫他去,可是我不答应叫他带头儿……你说,为什么偏叫他出面说话不叫别人呢?”

  于是,艾蒂安用他那热情有力的口才解释起来。马赫是矿上最出色的工人,最受人爱戴,最受人尊敬,由于他通情达理,人人称道。因此由他来提出矿工们的要求,会有决定性的力量。起初,艾蒂安想代表大家出面说话,但是他来到蒙苏的时间还太短,而一位当地的老年人说话,会更能让人接受。总之,同事们把自己的事情托靠给最适当的人了,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成懦夫了。

  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去吧,去吧,我的老伴,你去为别人卖命去吧。我呀,我不拦你啦!”

  “可是,我从不会说句囫囵话,我会说得颠三倒四的。”马赫讷讷地说。

  艾蒂安看他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把你所感受到的说出来,就很好。”

  两腿已经消肿、在一旁注意听他们讲话的老爷爷,因嘴里塞满了马铃薯只是摇头,没吭声。屋里一片沉静。孩子们都忙着往嘴里塞马铃薯。老爷爷把马铃薯咽下去以后,才慢吞吞地说:

  “甭管你说什么,反正顶不了屁用……哼!这种事我经历过,我经历过!四十年前,他们把我们从经理家赶了出来,而且是用刺刀把我们赶出来的!今天他们也许会接待你们,但是他们就像这堵墙一样,什么也不会回答你们!……哼!人家有钱,才不在乎这种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马赫和艾蒂安站起身,丢下守在空盘前面的心事重重的一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顺便叫了勒瓦克和皮埃隆,四个人一起来到拉赛纳的酒馆。这时,附近矿工村的代表们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赶来了。代表团的二十名代表到齐之后,一起商定了向公司提出的反对公司措施的条件,然后就动身到蒙苏去了。刺骨的东北风吹着石路。他们到达经理家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

  起初,仆人把门又关上,叫他们在外面等着,随后回来把他们引到客厅里,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客厅里只丢下矿工们,他们个个打扮得很整洁,穿着粗呢衣服,早晨刚刮的脸,留着黄头发和黄胡髭。他们感到非常拘束,谁也不敢坐下。他们手里不停地拧着自己的鸭舌帽,斜眼打量屋子里的家具。这些家具是各种样式的,由于主人对古物的特殊喜好,就把它们当成时髦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其中有亨利二世时代的安乐椅,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十七世纪意大利式书架,十五世纪西班牙式火炉,一张桌围作为遮挡壁炉的装饰,门帘上缀着古祭披的刺绣。这些旧的金饰,这些暗黄色的绸缎,所有这一整套小教堂式的豪华装饰,使工人们心中充满一种敬畏感。东方地毯那厚实的绒毛好像裹住了他们的脚。特别使他们感到窒息的,是客厅里的温暖,他们不了解那个暖气炉为什么能使整个房间这样暖和,他们一路上经过冷风吹打的面颊,更感到火热。五分钟过去了,在这间密不透风、富丽堂皇的令人感到舒适的房间里,他们越发感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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