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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什么时候?”

  “一个钟头以前。”

  “在哪儿?”

  “离这儿四公里。”

  于苏斯的眉头皱起来了,这是一位激动的哲学家特有的那种皱眉的表情。“死了!她是有福气的!我们最好还是让她躺在雪里。她在那儿很好。在哪一个方向?”

  “靠海的方向。”

  “你过桥了吗?”

  “过了。”

  于苏斯打开车后的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天气还是不好。大雪还在忧郁地落着。

  他关上了窗子。

  他走过去、用破布把窗上的破洞堵好,炉子里加上泥炭,把箱子上的熊皮完全推开,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大书,放在熊皮底下当枕头,把睡着了的小女孩的头放在上面。

  随后他转过身子望着孩子。

  “你睡在这儿。”

  孩子听从他的吩咐,躺在小女孩身边。

  于苏斯把熊皮卷在两个孩子身上,接着又把他们脚底下塞好。

  他打木架上取下一条有口袋的布带子束在腰里,口袋里大概装的是一盒子外科用具和几瓶强心剂。

  他从天花板上摘下那盏灯笼,点着它。这是一种可以明暗自由的风灯。灯点着以后,那两个孩子仍旧留在黑影里。

  于苏斯把门开了一条缝说道: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要害怕。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好地睡吧。”

  接着他放下踏板,大声叫:

  “奥莫!”

  一阵亲热的吠声回答他。

  于苏斯提着风灯走下去,拢上踏板,美好门。车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了。

  于苏斯的声音从外面问:

  “喂,吃掉我晚饭的孩子,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孩子答道。

  “好,要是她哭,你就把剩下的牛奶喂她好了。”

  接着听到一阵解链条的声音,随后是人和牲畜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两个呼吸混合在一起,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比贞洁还要进一步,是一种混沌无知;是一个未解风情的新婚之夜。这个男孩子和这个女孩子赤着身子躺在一起,在这静悄悄的时刻,这是黑暗中的一种天神般的男女混杂。在他们这种年龄,这个人的梦可能有很大一部分飞到另外一个人的梦境里。他们合上的眼皮底下,大概闪耀着星光。如果结婚这个字眼在这里不算过分的话,他们俩就是一对神仙夫妻。在这样的黑暗中而又如此天真,在这样的拥抱之中而又如此纯洁,只有儿童能够预尝这种天堂的滋味,没有什么能够跟儿童的伟大相提并论的东西。在所有的深渊中间,这是最深的一个。把死者套上锁链,拖到生命之外的可怕的永恒,海洋对失事船只的无比的仇恨,和掩盖遗体的一望无垠的白雪,也没有这两张在睡梦中碰在一起、可是不能算是接吻的孩子的嘴那样动人。这也许是订婚;说不定是不幸。未知的命运压在他们的结合上。这倒是挺迷人的;谁知道,说不定是挺吓人的呢?我们觉得忧心如焚。天真比德行更可贵。天真是神圣的黑暗的产物。他们睡熟了。他们无忧无虑。他们身上温暖。他们搂在一起的赤裸的身子同灵魂的贞洁融合在一起。他们在这儿跟躺在深渊里的窝巢里一样。

  第六章 睡醒了

  白昼一开始就很凄凉。一线黯淡的光透进车子。这是滴水成冰的黎明。苍白的光线把那些被黑夜蒙上撞憧鬼影的物体的轮廓都悲哀而又忠实的勾画出来了,不过没有把熟睡的孩子们惊醒。车子里很暖和。他们的呼吸像两个安静的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外面,风暴息了。曙光慢慢地照亮了地平线。星星像蜡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只剩几颗大星还在坚持。海洋上远远传来了无限空间的歌声。

  炉子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掉。朦胧亮慢慢地变成了大天亮。男孩子睡得没有小女孩那样熟。他心里有点更夫和守护人的责任感。当一条特别亮的光线打玻璃窗里透进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儿童的睡眠使人忘记了一切。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什么东西,并且也不打算去回想它,他一味地望着天花板,像做梦似地漫无目的地望着“哲学家于苏斯”这几个字。他不识字,所以不知道这一行字的意义。

  他听见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

  门开了,踏板放下去了。于苏斯走了进来。他走上三级踏板,手里提着熄灭了的风灯。

  同时有一只四蹄动物叭哒叭哒地走上踏板。这是跟着于苏斯回来的奥莫,它也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这个睡醒的孩子吓了一跳。

  也许是肚子饿了,狼张开嘴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它走到踏板中间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把两只前爪伸进车子里,两只腿弯搁在门槛上,活像一个立在讲坛前的教士。它远远地嗅了嗅箱子,因为它对住在车子里的这两个客人还感到不习惯。狼嵌在门洞里的半个身子经晨光一照,显得乌黑。最后它下了决心,走了进来。

  孩子一看见狼走进车子,就打熊皮里跳出来,站在熟睡的孩子面前。

  于苏斯刚刚把风灯挂在天花板的钉子上。他一声不响,用一种机械的动作,慢慢地解开挂着用具袋的腰带的扣子,把腰带放在木架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珠子好像是玻璃的。他好像正在想一件什么深不可测的事情。他终于又恢复了常态,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他大声说:

  “她真是个有福气的!死了,确实死了。”

  他蹲下身子,在炉子里加了一铲子煤渣,翻了翻泥炭,嘟囔着说: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阴险的未知之神把她埋在两尺深的雪里。要是没有嗅觉跟克里斯多福·哥伦布的脑子同样灵敏的奥莫,我现在还在深雪里蹚来蹚去,跟死神捉迷藏呢。提奥奇尼斯①提着灯笼找正人君子,我提着灯笼找女人。他找到的是讽刺,我找到的是悲悼。她身上冰凉!我摸摸她的手,简直像一块石头。她那两只眼睛多么沉静!怎么会有这种傻人,居然撤下孩子死了!现在在这个匣子裹住三个人,实在不大方便。真是不测之祸!我现在也有个家了!有儿有女。”

  ①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住在桶里,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在于苏斯说话的当儿,奥莫走近火炉。睡着了的小女孩的一只手在火炉和箱子的中间搭拉着。狼开始舔这只手。

  它舔得那么轻,所以没有惊醒她。

  于苏斯转过身来。

  “很好,奥莫。我做父亲,你做叔叔。”

  接着他又继续做哲学家的工作,也就是说继续生炉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我来抚养他们。好,一言为定。再说,奥莫也愿意。”

  他站起身来。

  “我倒想知道谁应该对这个女人的死亡负责。是人类呢,还是……”

  他望着上空,望着天花板外面的天空,嘟哝着说;

  “是你吗?”

  随后他低下头,好像头上有一种压力似的,他又说:

  “杀死这个女人的是黑夜。”

  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正在听他讲话的、睡醒了的孩子的脸。于苏斯突然问他:

  “有什么好笑的?”

  孩子回答道:

  “我没有笑。”

  于苏斯心里一惊。他不声不响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真可怕。”

  昨天夜里车子里很暗,所以于苏斯没有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孔。现在天亮了,他才能看清楚。

  他把两只手掌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带着越来越注意的神情,又看了看他的脸,嚷道:

  “不要再笑了!”

  “我没有笑。”孩子说。

  于苏斯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我对你说,你还在笑。”

  如果不是出于怜悯,就是出于愤怒,他抓住孩子,用力摇了一下,粗暴地问他:

  “谁把你弄得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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