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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老的心和年轻的心开诚相见(3)


  他停住了。马吕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说:

  “请问,您有职业了吗?您有了财产吗?在您那当律师的行业里,您能赚多少钱?”

  “一文也没有,”马吕斯说,语气干脆坚定、几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没有?您就靠我给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过活吗?”

  马吕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接着又说:

  “啊,我懂了,是因为那姑娘有钱吗?”

  “她和我一样。”

  “怎么!没有陪嫁的财产?”

  “没有。”

  “有财产继承权吗?”

  “不见得有。”

  “光身一个!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么?”

  “割风姑娘。”

  “割什么?”

  “割风。”

  “呸!”老头儿说。

  “先生!”马吕斯大声说。

  吉诺曼先生以自言自语的声调打断了他的话。

  “对,二十一岁,没有职业,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到蔬菜摊上去买两个苏的香菜。”

  “先生,”马吕斯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将幻灭,惊慌失措地说,“我恳切地请求您!祈求您,祈求天上的神,合着手掌,先生,我跪在您跟前,请允许我娶她,结为夫妇。”

  老头儿放声狂笑,笑声尖锐凄厉,边笑边咳地说:

  “哈!哈!哈!您一定对您自己说过:‘见鬼,我去找那老祖宗,那个荒谬的老糊涂!可惜我还没有满二十五岁!不然的话,我只要好好地扔给他一份征求意见书①!我就可以不管他了!没有关系,我会对他说,老呆子,我来看你,你太幸福了,我要结婚,我要娶不管是什么小姐,不管是什么人的女儿做老婆,我没有鞋子,她没有衬衣,不管,我决计把我的事业、我的前程、我的青春、我的一生全抛到水里去,颈子上挂个女人,扑通跳进苦海,这是我的志愿,你必须同意!’那个老顽固是会同意的。好嘛,我的孩子,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拴上你的石块,去娶你那个什么吹风,什么砍风吧……不行,先生!不行!”

  ①按十九世纪法国法律,男子二十五岁,女子二十一岁,结婚不用家长同意,但须通过公证人正式通知家长,名为征求意见,实即通知。

  “我的父亲①!”

  “不行!”

  ①原文如此。因马吕斯是吉诺曼先生抚养大的,故书中屡次称吉诺曼先生为“父亲”。

  听到他说“不行”那两个字的气势,马吕斯知道一切希望全完了。他低着脑袋,踌躇不决,慢慢儿一步一步穿过房间,好象是要离开,但更象是要死去。吉诺曼先生的眼睛一直跟着他,正在房门已开,马吕斯要出去时,他连忙以躁急任性的衰龄老人的矫健步伐向前跨上四步,一把抓住马吕斯的衣领,使尽力气,把他拖回房间,甩在一张围椅里,对他说:

  “把一切经过和我谈谈。”

  是马吕斯脱口而出的“我的父亲”这个词使当时形势发生了变化。

  马吕斯呆呆地望着他。这时表现在吉诺曼先生那张变幻无常的脸上的,只是一种粗涩的淳厚神情。严峻的老祖宗变成慈祥的外祖父了。

  “来吧,让我们看看,你说吧,把你的风流故事讲给我听听,不用拘束,全抖出来!活见鬼!年轻人全不是好东西!”

  “我的父亲。”马吕斯又说。

  老人的脸顿时容光焕发,说不出地满脸堆笑。

  “对,没有错儿!叫我你的父亲,回头你再瞧吧。”

  在当时的那种急躁气氛中,现在出现了某些现象,是那么好,那么甜,那么开朗,那么慈祥,以致处在忽然从绝望转为有望的急剧变化中的马吕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而又欣喜若狂。他正好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的烛光,照着他那身破旧的衣服,吉诺曼先生见了,好不惊奇。

  “好吧,我的父亲。”马吕斯说。

  “啊呀,”吉诺曼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真的没有钱吗?你穿得象个小偷。”

  他翻他的抽屉,掏出一个钱包,把它放在桌上:

  “瞧,这儿有一百路易,拿去买顶帽子。”

  “我的父亲,”马吕斯紧接着说,“我的好父亲,您知道我多么爱她就好了。您想不到,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卢森堡公园,她常去那地方,起初我并不怎么注意,随后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爱上她了。呵!使我十分苦恼!现在我每天和她见面,在她家里,她父亲不知道,您想,他们就要走了;我们是在那花园里相见,天黑了以后。她父亲要把她带到英国去,这样,我才想到:‘我要去看我外公,把这事说给他听。’我首先会变成疯子,我会死,我会得一种病,我会跳水自杀。我绝对需要和她结婚,否则我会发疯。整个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我想我没有忘记什么。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一道铁栏门,卜吕梅街。靠残废军人院那面。”

  吉诺曼公公喜笑颜开地坐在马吕斯旁边。他一面听他说,欣赏他说话的声音,同时,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烟。听到卜吕梅街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停止吸气,让剩下的鼻烟屑落在膝头上。

  “卜吕梅街!你不是说卜吕梅街吗?让我想想!靠那边不是有个兵营吗?是呀,不错,你表哥忒阿杜勒和我说过的,那个长矛兵,那个军官。一个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个小姑娘。一点不错,卜吕梅街。从前叫做卜洛梅街。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卜吕梅街,一道铁栏门里的一个小姑娘,我听说过的。在一个花园里。一个小家碧玉。你的眼力不错。听说她生得干干净净的。说句私话,那个傻小子长矛兵多少还对她献过殷勤呢。我不知道他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那没有多大关系。并且他的话不一定可靠。他爱吹,马吕斯!我觉得这非常好,象你这样一个青年会爱上一个姑娘。这是你这种年纪的人常有的事。我情愿你爱上一个女人,总比去当一个雅各宾派强些。我情愿你爱上一条短布裙,见他妈的鬼!哪怕二十条短布裙也好,却不希望你爱上罗伯斯庇尔。在我这方面,我说句公道话,作为无套裤汉,我唯一的爱好,只是女人。漂亮姑娘总是漂亮姑娘,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可能有反对意见。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着她爸爸接待你。这是正当办法。我也有过这类故事,我自己。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吗?做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一头栽进悲剧里去,不要谈结婚问题,不要去找斜挎着佩带的市长先生。只要傻头傻脑地做个聪明孩子。我们是有常识的人。做人要滑,不要结婚。你来找外公,外公其实是个好好先生,经常有几卷路易藏在一个老抽屉里。你对他说:‘外公,如此这般。’外公就说:‘这很简单。’青年人要过,老年人要破。我有过青年时期,你也将进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你把这还给你的孙子就是。这里是两百皮斯托尔。寻开心去吧,好好干!再好没有了!事情是应当这样应付的。不要结婚,那还不是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马吕斯象个石头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连连摇头表示反对。

  老头放声大笑,挤弄着一只老眼,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极轻微地耸着肩膀,对他说:

  “傻孩子!收她做你的情妇。”

  马吕斯面无人色。外祖父刚才说的那一套,他全没有听懂。他罗罗嗦嗦说到的什么卜洛梅街、小家碧玉、兵营、长矛兵,象一串幢幢黑影似的在马吕斯的眼前掠过。在这一切中,没有一件能和珂赛特扯得上,珂赛特是一朵百合花。那老头是在胡说八道。而这些胡言乱语归结到一句话,是马吕斯听懂了的,并且是对珂赛特的极尽恶毒的侮辱。“收她做你的情妇”这句话,象一把剑似的,插进了这严肃的青年人的心中。

  他站起来,从地上拾起他的帽子,以坚定稳重的步伐走向房门口。到了那里,他转身向着他的外祖父,对他深深一鞠躬,昂着头,说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今天,您侮辱了我的爱人。

  我什么也不向您要求了,先生。从此永诀。”

  吉诺曼公公被吓呆了,张着嘴,伸着手臂,想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房门已经关上,马吕斯也不见了。

  老头儿好象被雷击似的,半晌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也不能呼吸,象有个拳头紧紧顶着他的喉咙。后来,他才使出全力从围椅里立起来,以一个九十一岁老人所能有的速度,奔向房门,开了门,放声吼道:

  “救人啊!救人啊!”

  他的女儿来了,跟着,仆人们也来了。他悲伤惨痛地嚎着:“快去追他!抓住他!我对他干了什么?他疯了!他走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这一下,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跑向临街的那扇窗子,用他两只哆哆嗦嗦的老手开了窗,大半个身体伸到窗口外面,巴斯克和妮珂莱特从后面拖住他,他喊道:

  “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

  但是马吕斯已经听不见了,他在这时正转进圣路易街的拐角处。

  这个年过九十的老人两次或三次把他的双手举向鬓边,神情沮丧,蹒跚后退,瘫在一张围椅里,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没有了,脑袋摇着,嘴唇发抖,活象个呆子,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只剩下了一些阴沉、幽远、类似黑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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