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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吉恩的心地再善良不过了。从童年时代起,她总是把大人给的津贴大部分都用在这样、那样的慈善事业上。担任了秘书,收入增加了一倍以后,这方面的钱也花得更大方了。对我的钱也是一样,这是我说起来很高兴,很感激的。

  她对待所有的动物都很忠实,她都爱它们:鸟啊,走兽啊,如此等等——甚至蛇——这是我的爱好传给了她。她什么鸟都懂,她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她在做小姑娘的时候便参加了几个慈善团体——国内的以及国外的——并且一直到最后,始终是个积极分子。在这里以及在欧洲,她还组织过两三个保护动物的团体哩。

  她是个使人为难的秘书,因为她还从字纸篓里找出寄给我的信件,并且给人家写回信。她认为,所有的来信都理应去个回信。她妈妈从小培养了她这种为人厚道的错误。

  她信写得好而且快。只是耳朵听起音乐来比较差一些,可是学外语学得很流利。她从不让所学的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荒疏起来。

  表示哀悼的电报从四面八方的远处飞来,就像五年半前这孩子的妈妈在意大利结束纯洁的一生时的情景。它们医治不了创伤,但能减轻一些痛苦。吉恩和我昨天晚上亲着手在我的房门口分手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二十二小时以内,会收到这样的电报:

  “最亲爱的朋友,从心底深处向您致哀。”

  从今以后,不论我在这屋子里走到什么地方,吉恩的种种遗物将会默默无言地跟我讲起她来。她的遗物,有谁能数得清啊?

  她出家在外有两年之久,原本希望能医治好她的病——癫痫。她没有在陌生人手里,而是在她自己的家爱的氛围里结束她的一生,为此,我的感激之情是语言所表达不了的。

  “吉恩小姐死了!”

  这是真的,吉恩死了。

  一个月前,我还在给就要出的杂志写些热热闹闹的文章,可如今却在写……这样的文章。

  圣诞节,中午——昨天晚上,我隔一会儿就到吉恩的房间去,掀起被单,看看那平静的脸,亲亲那冰凉的额骨,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佛罗伦萨那个洞穴般的沉寂的大别墅里的伤心之夜。我当时曾多少次轻手轻脚走下楼去,掀开被单,看着和这一模一样的脸——吉恩妈妈的脸——亲着和这一模一样的额骨啊。而昨天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我当时见到过的情景——这个神奇而可爱的奇迹——死亡的仁慈之手,回复了昔日少女的甜美、温柔的外形。吉恩的妈妈死的时候,过去岁月中一切忧虑烦恼与不幸的痕迹,在她脸上全都消失了,我所看到的,正是整整一代以前我所熟悉与挚爱的那洋溢着青春与美的脸啊。

  早上大约三点钟,在一片寂静之中,我像人们每每在这种场合中一样,在屋子里到处游荡,默默地感到永远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可还是不甘心,明知徒劳,还是要寻求。这时在楼下大厅里,我遇到了吉恩的那条狗。我注意到,它并没有按照老习惯跳起来迎接我,而是慢吞吞地、悲伤地走过来。啊,我想起了,自从发生了那个不幸以后,它还没有去过吉恩的房间哩。可怜的东西,难道它知道了么?我看是这样。吉恩过去在室外时,它总是跟在她身边。她在室内时,它跟她在一起,夜晚,白天,都是这样。她的起居室就是它的卧室。每次我在楼底下遇见它,它总是跟着我走。我上楼时,它也去——一路乱蹿乱跳的。可现在却不一样。我抚摸了它一会儿,走进了书斋——它却待在后边。我上楼,它也不跟,只是它那沉思的眼睛瞪着我。多么神奇的眼睛啊——大大的,既厚道,又富于表情。它能用眼睛说话。它是只美丽的动物,是纽约警犭的种。我不喜欢狗,因为狗喜欢没来由地乱叫。不过这条狗,我一开始就喜欢,因为那是吉恩的,还因为它从来不乱叫,除非有什么缘故——每周不超过两次。

  我逛到了吉恩的起居室。在书架上,我找到了我的一堆书。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正等着我从百慕达回来,等我亲笔签名,然后由她寄出去。要是我能知道她想寄给哪些人,那该多好啊!可是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我准备把这些书保存下来。是她亲手抚摸过的——这如同授予武士爵位之礼一般——如今变得具有庄严的色彩了。

  在壁橱里,她藏了一样东西,是准备叫我吃一惊的——是我一直想添置的:一只挺神气的大地球仪。我一见了,就泪如雨下。我为此而感到高兴的心情,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了。今天寄来的信件充满了对她怀念的深情:“祝吉恩圣诞快乐!”充满了她极喜爱的这样古老而仁慈的语言。要是她能再多活一天,那该多好啊!

  到后来,她钱用光了,又不愿花我的钱。她就把她能省下来的衣服——很可能还不止这些——全部寄给纽约一家救济贫困的姑娘的救济院去。

  圣诞节晚上。今天下午,他们把她移出了她的房间。我马上走下楼来,到停灵的书斋去。在那里,她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的恰恰正是今年十月六日站在书斋的另一头充当克拉拉的女傧相时穿的那一套。当时,她因为快乐而兴奋得满面春风。今天,她的脸还是这样,还增添了死亡的庄严与上帝所赐的宁静。

  他们告诉我,第一个来致哀的是那条狗。它是不请自来的,后腿站起来,前爪搁在抬架上,对它所挚爱的那张脸久久地最后一次凝视着,然后就像来的时候那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去。它是懂得的。

  到下午三、四点钟,开始下雪了。可惜的是——吉恩看不到了!她就是爱看下雪。

  雪继续下着。到六点钟,灵车停到了门口,准备把不幸的人儿带走。他们把棺材抬起来,佩因奏起了管弦乐舒伯特的《即兴曲》,那是吉恩最喜爱的曲子。然后又奏了《间奏曲》。那是为了苏茜奏的!后来又奏了《缓慢曲》,那是为她们的妈妈奏的。是我请他奏的。

  我凭窗望见灵车沿着大路曲曲弯弯地前进,在雪花飘飘之中逐渐模糊起来,终于消失了。吉恩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从小一起玩的堂兄杰维斯——以及她亲爱的老凯蒂——正送她前往老远的童年时代的家,和苏茜以及兰登一起,再一次躺在她妈妈身边。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早上八点钟,那条狗来看望我。可怜的孤儿!它显得很亲热的样子。从此以后,我的房间就是它的卧室了。

  暴风雪彻夜不停,还咆哮了整整一个上午。雪大片大片地飘过原野,壮丽而庄严——可是吉恩不在这里,她看不到了。

  下午二时三十分——这是约定的时刻。葬仪已经开始。是在四百英哩以外,但是我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我亲自在场一样。地点是在兰登家的书斋里。吉恩的棺材停放的地方,正是四十年前她妈妈和我站在那里举行结婚仪式的地方,十三年前苏茜的棺材停放的地方,五年半前她妈妈的棺材停放的地方,也是我的棺材稍迟一些时候要停放的地方。

  五点钟——全结束了。

  当克拉拉在两周前到欧洲去住家时,那是难受的,可是我能忍受得了,因为我还有吉恩。我说,我们要成为一个家庭。我们说,我们要成为亲密的伙伴,要快快乐乐的——就只我们两个人。星期一,吉恩在轮船上接我的时候,我心里做着这美妙的梦。星期二晚上,她在门口接我的时候,我心里做着这美妙的梦。有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是一个家庭。梦成了现实——哦,可贵的真实,心满意足的真实啊!真实了整整两天。

  如今呢?如今吉恩已在墓穴之中!

  已在墓穴之中——我怎么能相信呢?但愿她甜美的灵魂安息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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