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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这个秀丽的姑娘,可爱的姑娘,她叫劳拉·姆·赖特。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她如花似玉般的青春,辫子在脑后摇晃,夏天穿的白色上衣迎着古老的密西西比河上的风鼓了起来——上星期六,我讲到这件事的时候,这一切我还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天,我最后是这样说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从那次一别,已经四十八年一个月又二十七天了,从那以后,我们从没有通过信息。”

  我上星期三从费尔黑文回到了家里,见到劳拉·赖特寄来的一封信。我大为诧异。辫子没有了,桃花般的面容消失了,轻飘飘的短上衣也随之消失了。原本是四十八年前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在我如今想象之中出现的,却是历尽风霜、饱尝忧患的六十二岁的寡妇。劳拉来信,为的是呼吁我在钱财上帮助她和她那残废的儿子。她顺便提到,她儿子三十七岁了。她自己是个小学教师。她需要一千块钱。我寄了去。

  这是个可怕的世界——恶魔般的世界。我认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父亲是密苏里州中部一个高级法院的法官阁下,是一个富翁——从当时当地的标准来说是个富翁。这个姑娘究竟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以致在晚年非得受贫困与苦役的惩罚?不过,我还是把这件事抛开吧,免得我激动起来,说些难听的话——上帝啊!

  后来我终于又听到了近五十年前(写于一九〇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原编者注),长期消失了的十四岁小情人的消息。本来仿佛又失掉了她的消息。她在密苏里州的老朋友那里闲逛,我们无法找到她的行踪。我们以为她已回到加利福尼亚州她教书的地方,我们把支票寄到那里。支票走了两个月,后来终于找到了她,是在三、四天前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找到的。她写来了一封媚人的信,写得很有个性。由于信中表现出来的个性,在这个六十二岁的老太婆身上,我再一次看到了好久好久以前那个十四岁小姑娘的身影。

  当初在她搭乘“约翰·杰·罗号”逆流而上的时候,那条船在夜里触了暗礁,几分钟内就难逃沉入密西西比河底的危险。这条船往岸边直冲,立即引起了一片惊扰。大家被告知立即离船。人们都照办了。至少当时似乎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失踪。后来,领港中一位叫做杨布拉德的,发现被救出的人中没有他的小侄女儿。他和他的同伴老戴维斯冲上了正在沉没的那条船,猛敲劳拉那间锁着的舱门,大声地叫唤她出来——一刻儿也拖延不得啦。

  她十分镇静地回答说,她的裙子还没有补好、穿好,她还不能出来。他们说:

  “别管裙子啦。不用穿裙子就出来罢。没有时间浪费在琐碎的小事上啦。”

  可是她照样镇静地回答说,裙子不补好,不穿好,她就不出来。她还是照她的话办了,全部穿戴好,才从容地上了岸。

  今天早晨我读她的来信时,便想到了上面这件事,委实是思绪万千,又回到了古老的昔日。剎那间,我重温旧梦,仿佛自己又是个愣小子,漫长的岁月已在眼前消逝——连同我当前的情况和一头白发,也一起消逝了。所以当我接着看到她信上这么一段话时,便大为诧异,这仿佛是指什么人说的吧:

  “不过,我一定不能这样闲话家常,叫你厌倦,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我真是忘了,我的信是写给世界上一位名人。一位忙人的,这说明了我还在亚顿森林中漫游啊!”

  ①亚顿森林:是英国华维克郡的林区,莎士比亚著名喜剧《皆大欢喜》把场景设在亚顿森林里,一对对情人在亚顿森林里漫游。

  这样说来,我还是劳拉·赖特心目中的英雄哩!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不错,一个人很可能成为别人心目中的英雄,自己也朦朦胧胧理解这一点,或者至少相信这一点。不过,一个人能在关系亲密的朋友的心目中真正成为英雄,我确信,那是任何一位英雄都无法做到的吧。

  她正在看望杨布拉德一家。这事唤醒了我古老而悲惨的回忆。杨布拉德是我所认识的一个好人。当年,他年轻,妻子也年轻,有两个孩子——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是个好领港,充分认识到这个职位责任的重大。有一次,他担任领港的那条客轮,在密西西比河上失了火,他让船靠了岸,一直掌着舵,坚守在岗位上,直到全船每个人都上了岸,这条船的整个后半部,包括驾驶室的后部,都已经是一团大火,他这才从船上爬上岸,逃了一条命,身上给大火几乎烧焦了,弄得满身是泡。一两年后的一天晚上,在新奥尔良,他出门为家里人办事,却从此没有音讯。人们猜想,他给暗杀了。事情显然是这样的。不过至今仍是个谜。

  那位老伙计戴维斯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年过六十,如果任其自然的话,照理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该是雪白的了。可是他不让它听其自然。他染了色。可是他一年只染四次,因而总是显出一副怪模样。要是染得好,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有时就显得引人注目地年轻而有光泽。也有的时候,呈柔和的深紫色。还有的时候,头发、络腮胡子长得长了,露出了半英吋灰白色的须发。那模样就很显眼,特别是那络腮胡子,因为有时候光线一照,面庞下边那一圈白胡子几乎看不见。于是,那一大把胡子仿佛整个儿和他的面孔分了家,仿佛孤零零的并非和面孔连在一起。他作为大副,最喜欢、也最善于骂人。这也是职务上的需要。但是他还有一些辅助性的词汇,是河上其他大副们所不用的。这对懒惰的码头工人特别有效,干这一行的别的大副可赶不上他。因为他的咒骂虽然并不亵渎神灵,可却如此神秘,如此可怕,甚至如此吓人,跟前甲板水手舱里的语言比起来,威力要大五、六倍哩。

  戴维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只是读过点儿东西。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难怪人家往往会认错。他是有在读书的,而且读得很多,很勤奋,不过他全部的图书就只是一本。那就是莱尔的《地质学》。他使劲钻研这本书,到后来,出口成章,尽是诘屈聱牙的科学术语,虽说这些字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清楚,并且也不管它是什么意思。他用这些大字眼,只是为了能把他指挥的码头工人鼓起劲来。在紧急关头,他会破口大骂出一些传统的不敬之语,再掺进些堂而皇之的地质学术语,作为一些作料,然后冠冕堂皇地责怪他指挥的码头工人是什么上新世后期的老志留纪无脊椎动物,咒骂说要把他们一股脑儿打进地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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