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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三十二章

  我到了那里,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象在过星期天的样子。天气又热,阳光热辣辣的——干活的人都到田里去了。空中隐隐约约响起了虫子或者飞蝇的嗡嗡声,格外叫人感到沉闷,仿佛这儿的人都已离去或者死光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使人分外伤感,因为你仿佛感到是精灵在低诉——那些死了多年的精灵——你并且觉得他们正在谈论着你。总之,这一切叫人滋生着一种愿望,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以一了百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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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顿版注:作品中这样的情绪也见于十一年以后出版的《侦探汤姆·莎耶》的全书开头一段,用词也类似。

  费尔贝斯家是那类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庄,这类小农庄到处都差不多一个样子①。两亩地一个场院,围着一个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圆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似的,从这儿可以跨过栅栏,妇女们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马去。在大些的场院里,还有些枯黄的草皮,不过大多数场院里地面光光滑滑的,活象一顶磨光的绒毛旧帽子。给白种人住的是一座二合一的大房子——全是用砍好了的圆木搭成的。圆木缝隙里,都用泥或者灰浆堵上了,这些一条条形状的泥浆,后来或先或后给刷白了。

  用圆圆的原木搭成的厨房,边上有一条宽敞、上有顶、下无墙的回廊,和那座房子连接起来。在厨房后边有一座圆木搭成的熏肉房。熏肉房的另一侧,有一排三间圆木搭成的小间,是给黑奴住的。离这里稍远,靠后边的栅栏,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在另一侧,有九间小屋。小屋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还有一把大壶,是熬肥皂的。厨房门口有一条长凳,上面放着一桶水和一只瓢。一只狗在那里躺着晒太阳。有更多的狗分散在各处睡大觉。在一个角落,有三棵遮阴大树。栅栏旁边,有一处是醋栗树丛。栅栏外面是一座花园和西瓜地,再过去就是棉花田了。从棉花田再往前去,便是树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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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的农庄很象马克·吐温的叔叔约翰·奎尔斯在汉尼拔附近的农庄。马克·吐温童年时常去那里。

  我绕到了后面,踩着碱桶旁边的后梯磴,朝厨房走去。我走近了一点儿,就隐约听到纺纱车转动的声音,象在呜呜地哭泣,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听了这种声音啊,我当时心里但愿我死了的好——因为这是普天之下最凄婉不过的声音了。

  我只管往前走,心里也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一旦那个时刻来到,就听凭上帝安排吧。要我这张嘴巴说些什么,我就说些什么。因为我已经体会到,只要我能听其自然,上帝总会叫我的嘴巴说出合适的话。

  我走到半路,先有一只狗,然后另一只狗站起身,朝我扑来。自然,我就停了下来,对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于是狗又汪汪汪乱叫一通。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个车轮子的轴心,——一群狗——一共十五只之多,把我团团围在当中,对着我伸着脖子、鼻子,乱叫乱嗥。又另有些狗往这边窜过来,只见它们纷纷跳过栅栏,从四面八方绕过拐角窜出来。

  一个女黑奴从厨房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使劲喊道,“小虎,你给我滚开!小花,你给我滚开!”她给了这个一棍,又给另一个一下子,把它们赶得一边汪汪汪直叫,一边逃跑,其它的也就跟着逃跑。一会儿以后,有一半的狗又窜了回来,围着我摇尾巴,又友好起来。狗毕竟对人是无害的。

  在女黑奴后边有一个黑女孩和另外两个黑男孩,身上只穿了粗夏布衬衫,此外什么都没有穿。他们拽住了妈妈的衣衫,害羞地躲在她身后,偷偷地朝我张望。黑孩子一般总是这个样子的。这时只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种妇女,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左右,头上没有戴女帽,手里拿着纺纱棒,在她身后是她的几个孩子,那动作、神情跟黑孩子一个样。她正笑逐颜开,高兴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似的——她说:

  “啊,你终于到啦!——不是么?”

  我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应了声“是的,太太。”

  她一把抓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随后紧紧地握住我两只手,摇了又摇,眼泪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抱着我,握住我,没有个够,不停地说“你长得可不象你妈,跟我料想的不一样。不过嘛,我的天啊,这没有什么。能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啊。亲爱的,亲爱的,我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们,这是你姨表兄汤姆——跟他说一声‘你好’。

  可是他们急忙低下头,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躲在她身子后面。她又接着说下去:

  “莉莎,快,马上给他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吃,——也许你在船上吃过了吧?”

  我说在船上吃过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进去,孩子们跟在后面。一进屋,她把我按在一张藤条编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矮凳子上,握住了我的两只手说:

  “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这么久的年月里,我多么盼着你啊,如今总算盼来啦!我们等着你来到,已经有好多天啦。再说,是什么事把你绊住——是轮船搁了浅?”

  “是,太太——船——”

  “别说,是的,太太——就叫我萨莉阿姨。船在哪里搁的浅?”

  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船是上水到的还是下水到的。不过我全凭直觉说话。我的直觉在告诉我,船是上水开到的,——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开来的。不过,这也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得发明一个浅滩的名字才行,再不然就说把搁浅的地方的名字给忘了——再不然——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脱口说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搁浅——这不过耽误了我们不一会儿的时间。我们船上一只汽缸盖炸了。”

  “天啊,伤了什么人么?”

  “没有,死了一个黑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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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评论家认为,这一句话真切地表明了,在蓄奴州里,在白人眼里,轮船出事,死了一个黑奴,还是可说“没有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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