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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Ⅰ  我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你看,现在她还在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钟走过去看看;可是明天人们把她一抬走,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现在躺在由两张折叠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厅里,可明天就会弄来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绸衬着的,不过,我不想讲这个……我一直在走来走去,想给自己解释清楚这件事。自从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来,已经过了六个钟头,但是思想还是不能集中到一点上。问题出在我老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按先后次序(好一个次序!)讲出来罢了。先生们,我根本不是文学家,这一点你们也看得出,不过,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来讲就是了。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处也就在这里!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说如果从头说起来,那么很简单,她当时是到我这里来当东西,以便偿付《呼声》①报的广告费,广告的内容说是某家庭教师同意出外教书,登门上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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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自由主义的政治、文学日报,出版于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办。

  这是最初的情况,当然我就没有看出她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她像其他人一样常来,来了又走了。可后来我就开始注意她了。她长得那么苗条,头发浅黄,中等个子;同我在一起时,她总是显得有点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对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个样子,当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别的人一样,这是说,如果不把我当作当铺老板,而当作一般人的话。)不过,她每次来一拿到钱,马上转身就走,而且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其他人为了多要点钱,总是争呀,求呀,同你讨价还价的。可这个女人不同,你给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颠三倒四,纠缠不清……对了,首先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她拿来典当的东西:银质镀金的耳环,顶顶蹩脚的嵌有头像的圆形颈饰——都是一些只值二十戈比的东西。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从她的脸色来看,我看出这些东西是她的宝贝。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确实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遗产。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对着她的东西笑了一下。您知道吗,我是从不允许自己这么放肆的,我对待顾客,口气总是客客气气的:既有礼貌,又非常严肃,说话是很少的。“严肃、严肃,第三还是严肃。”但她突然拿来了一件旧兔皮女短袄残片(真是名副其实的残片),我忍不住突然对她说了些类似于讽刺的尖刻话。天啦,她可生了大气啦!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蓝,善于沉思,现在可像着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话也没说,象起她的“残片”就走了出去。就在这时我第一次·特·别注意她,而且对她有了一点此类的想法,也就是觉得她有点特别。对了,我还记得一个印象,如果您愿意听的话,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说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轻,年轻得好像只有十四岁。实际上她当时已经离十六岁只差三个月。不过,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点,能说明一切的东西也不是这些。第二天她又来了。我后来打听到她带着那件女皮袄到过多勃罗恩拉沃夫和莫泽尔两家当铺,但是他们除开金子以外,什么也不接,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块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后来我仔细一琢磨,不禁大吃一惊:我本来也是除开金银以外,什么也不当的,可我却接了她的一块玉石。这是我当时对她的第二个想法。这一点我现在还清楚记得。

  这一次,也就是从莫泽尔那里回来的那一次,她带来了一个琥珀烟嘴——那玩意儿还不错,喜欢它的人或许是有的,不过在我们这儿还是一文不值,因为我们只要金子。因为她是在昨天出了乱子之后来的,所以我接待她很严肃。我的严肃就是干巴。但是交给她两个卢布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似乎带了一点愤怒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为·了·您才这么干呢,您的这种东西莫泽尔是不会收的。”·为·了·您这个词我特别作了强调,正是使它具备·某·种·含·义。我的样子是难看的。听了这个“为了您”之后,她又发火了,但没作声,也没把钱扔掉,而是收起来了——人穷嘛!可她的火发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她刚一走出去,我突然问我自己:难道这场对她的胜利能值两个卢布吗?嘿、嘿、嘿!我记得正是这个问题我提了两次:“值得吗?值得吗?”我笑着对这个问题在内心里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时我还很得意。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坏的感觉: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我想考验考验她,因为我突然萌发了一些盘算她的念头。这是关于她的第三个特别的想法。

  ……好啦,从那以后,一切就开始啦。当然罗,我马上想方设法从旁详细打听她的一切情况,并且带着特别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来。你知道,我已经预感到,她很快就会来。她一来我就特别客气地同她进行友好的交谈。你知道我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风度。嗯,我这时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温和。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温和的人反抗是不会很久的,虽然根本不会向人敞开心扉,但也决不会回避与人交谈的:回答非常简短,但回答总会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说话的话,时间越久,他的话就会越说越多。当然,她当时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关于《呼声》报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后来打听到的。她当时正在竭尽全力登广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师同意出外任教,条件函告”,可后来就“什么事都同意干,包括教课、陪人、管理家务、看护病人,而且擅长缝纫”等等。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广告上去的,最后,到了绝望的时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只图饭食”。不,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找到工作!当时,我决定最后试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当天的《呼声》报,给她看一则广告:“某青年女子,父母双亡,谋求少儿家庭女教师之职务,特别愿意供职于中年以上的鳏夫之家。并愿协助料理家务。”

  “您看,这女子今天早晨发广告,到傍晚准能找到工作。做广告嘛,就得这么写!”

  她又发火了,两眼冒出了火星,背转身子,马上就走掉了。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当时已经感到很有把握,一点也不耽心,因为烟嘴是谁也不会变当的。而她的烟斗嘴又已经当出去了。果然,第三天她来了,脸色是那么苍白,心情是那么激动——我明白她家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事情确实如此。我马上来说明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只想提起我当时突然给她出了一个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我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的想法。事情是她带来了这个圣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来的)……啊呀,您听听吧!您听听吧!现在才开始,可我老是丢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乱了……问题是我现在什么都想记起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都记起来。我总想把思想集中到一点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个圣母像。圣母带着一个婴儿,是一个常用的古老的家用圣像,带有镀金的银质服饰,大概值六七个卢布吧。我发现这尊圣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动地把整个圣像都当了,服饰都没有脱下。我对她说,最好把服饰脱下当了,把圣像拿走,要不圣像总觉得有点那个。

  “难道有人禁止您收受圣像吗?”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许,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饰脱下吧!”

  “您知道吗,我是不会脱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龛里,”我想了一下以后说道,“和别的圣像一起,放到神灯底下(自从我开这个当铺以来,神灯就一直是点着的),您就干脆拿十卢布去吧。”

  “我不要十卢布,给我五卢布吧,我是一定要赎回去的。”

  “您不要十卢布?这尊圣像值这么多呢。”我发现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后,补充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说话。我给了她五卢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过这些煎熬,甚至还要坏呢,如果您现在看见我在干这个行当……那是因为我经受了这一切之后……”

  “您是在向社会进行报复吗?是吗?”她突然带着相当挖苦的嘲笑,打断我的话,不过她的嘲讽之中有许多天真无邪的东西(也就是说里面包含着许多一般的东西,因为她当时根本没有把我和别的人区分开来,所以她说这些话,并无恶意)。“啊哈!”我心中一想,“你原来是这样的人,性格暴露出来了,完全是一个属于新派的人物。”

  “您看见了吧,”我马上半开玩笑半神秘地说道,“我是那个想作恶却在行善的那个整体的一部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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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歌德的《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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