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白夜 | 上页 下页


  我返身朝她走去,假如“小姐”这个称呼不是在描写上流社会的小说中,出现过千万次的话,我一定也会脱口而出,说上一声的。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正在我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字眼时,姑娘清醒过来了。她回头一望,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垂下脑袋,从我身旁匆匆地走了过去,走上沿河大道。我马上跟着她走去,但她察觉出来了,于是离开沿河大道,穿过街心,沿着人行道走去。我不敢下决心穿过街心,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活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鸟。但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帮了我的大忙。

  在人行道的那一边,离我素昧平生的姑娘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位身着燕尾服的先生。此人上了一把年纪,但步伐却不能说很稳健。他一摇一晃地走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像离弦的箭,走得匆匆忙忙,非常胆怯,就像所有不愿别人夜间送她回家的姑娘一样。如果我的命运之神不启示他寻开心的话,那位摇摇晃晃的先生当然赶她不上的。突然间,我的那位先生没对任何人说一声,拔腿就跑,脚不点地地向前飞奔,去追赶我的那位陌生的姑娘。眼看就要追上了,姑娘大叫一声……感谢上帝,幸好命运之神给予我的那根多节的漂亮手杖,恰恰握在我的手中。我马上就到人行道的那一边,眨眼之间,那位不请自来的先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了不可抗拒的道理,终于默默地停下了脚步,直到我们走过去很远的时候,他才用相当有力的词语对我发出抗议,但是他的话,我们已经听得不甚清楚了。

  “快把您的手伸给我,”我对陌生的姑娘说道,“这样他就不敢再来纠缠您了!”

  她默默地把手伸给了我,但那只小手却由于激动和惊恐还在不停地抖动。啊,不请自来的先生,此时此刻我对您有多感激啊!我偷偷地瞧了姑娘一眼,发现她真的非常迷人,而且真是一位黑发姑娘,我的猜想完全正确。她黝黑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刚才受到的惊吓,还是因为以前受到的痛苦。不过,她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了笑容。她也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脸一红,就把脑袋垂下去了。

  “您看,您当时为什么要把我赶开呢?要是我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但是,我并不了解您呀,我还以为,您也是……”

  “难道现在您就了解我了吗?”

  “有了一点点了解了,比方说,您为什么要瑟瑟抖动呢?”

  “噢,您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欢喜若狂地回答,因为我发现我的这位姑娘的确很聪明。聪明和美丽往往并不矛盾,一个人既聪明又漂亮,总是好事。“是的,您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确实对女人很羞怯,我不否认我很激动,而且不亚于您刚才受到那位先生惊吓时的激动。这好像是作了一场梦,而我即使在梦中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遇上一个女性。”

  “怎么?真是这样吗?”

  “对,如果我的手在抖动,那是因为它从来没有握过像您这样漂亮的小手。我对女人非常生疏,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贴近过女人。您知道,我还是孤伶伶的单身……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同女人说话。比如此刻我就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蠢话?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提醒我,我是决不会见怪的……”

  “不,一点也没有,恰恰相反,您说得很得体。既然您要求我坦率,那我就坦率地告诉您,女人喜欢您这样的羞涩。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我得说我也喜欢这样。所以在到家以前,我决不会让您离开我。”

  “您这样对待我,我就立刻不再感到羞怯了,而且我准备好的一套手段也就用不着了!……”

  “手段?什么手段?干吗要用手段?这倒确实不好!”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说走了嘴,脱口而出的。不过,您怎么能够设想,我此时此刻脑子里完全不生想法呢!”

  “您是想让人喜欢您,对吗?”

  “是的!看在上帝的面上,麻烦您判断一下,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您知道吗,我已年过二十六岁,但是还没有见过任何人。唉,我怎么能够说得恰当、机灵和得体呢?不过,把一切的一切都直率地说出来,也许对您更为合适……我心里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是不会沉默的。唉!反正都一样,……信不信由您,我可从来没有结交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啊!也没有任何相识!我只是天天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会碰上一个什么女人。哎,要是您知道,我以这种方式恋爱过多少次那就好了……”

  “什么方式?爱上了谁呢?”

  “什么人也没爱上,我爱上的只是一位理想的女性,是梦中见到的那位姑娘!我在幻想中创造了许多浪漫故事。啊!您不了解我!的确,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两三个女人,但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全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女房东……我大概要让您见笑了。我坦白地告诉您吧。我好几次想同大街上遇到的贵族女郎,进行无拘无束的谈话,当然,是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当然说的时候,态度是怯生生的,谦恭的,充满激清的。我告诉她,我孤独得要死,希望她不要把我赶走,告诉她我没有结识任何女人的手段,让她明白,不理睬像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的怯生生的乞求,即便从女人的责任角度,也是说不过去的。最后我告诉她,我的全部要求仅仅是请求她对我说一两句亲切的、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就赶我走,相信我说的话,倾听我的诉说,如果需要也可以对我嘲笑,总之是,给我以希望,对我说一两句话,仅仅一两句就足够了,然后我们就分手,永远不再相见也好……您在笑啦……其实,我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您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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