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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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恹恹地踯躅闺房’……这‘病恹恹地’在这里用得多好啊!‘没人来骂我’,——这诗句里含有多少柔情蜜意啊,抚今追昔,又蕴藏着多少痛苦啊,其中又有多少自怨自艾、自寻苦恼,而且还自我欣赏,以此为乐……主呀,这诗写得多好啊!这情形也太多,太平常啦!” 她闭上了嘴,仿佛在使劲压住正涌上喉头的哽咽似的。 “我的好人,万尼亚!”少顷,她对我说道,但是又突然沉默不语,似乎自己也忘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或者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未假思索,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 与此同时,我们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近来,娜塔莎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笃信上帝了,但又不喜欢别人跟她谈起这事。 “怎么,明天过节?”我问,“你点上了灯。” “不,不过节……怎么啦,万尼亚,坐呀,想必累了吧。想喝点茶吗?你不是还没喝过茶吗?” “咱俩都坐下,娜塔莎。我喝过茶了。” “你现在从哪儿来?” “从他们那儿。”我跟她总是这样称呼老家。 “从他们那儿?你怎么来得及又上那儿又来这儿?自己去的,还是他们叫你去的?” 她一股脑儿地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因为激动,她的脸变得更苍白了。我评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路遇老爷子的经过,同她母亲的谈话以及项链坠的事——我说得很详细,而且绘声绘色。我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她竖起耳朵听着,捕捉着我的每句话。她两眼噙着泪花。项链坠的事使她十分感动。 “等等,等等,万尼亚,”她说,时不时把我的话打断。“说详细点,一切,一切,越详细越好,你刚才说得不够详细!……” 我重复了两遍乃至三遍,还要不时回答她关于细节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你当真认为他想到这儿来看我吗?”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想你和爱你,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来看你,这个……这个……” “他还亲了项链坠?”她打断我的话道,“他亲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前言不对后语,一个劲地呼天抢地;用最亲切的名字叫你,呼唤你……" “呼唤我?” “是的。” 她低声哭了出来。 “他俩真可怜!”她说,“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后,她又补充道,“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对阿廖沙的父亲也知之颇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说,“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什么时候?”她问道,脸色刷地白了,差点没从圈椅上站起来。她以为我让她马上去。 “不,万尼亚,”她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凄然一笑,补充道,“不,亲爱的;你又来了,但是……还是不讲这个吧。” “这场可怕的争吵难道永远,永远没个完了吗!”我悲伤地叫道,“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你就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这一步得由你来迈;你应当先迈出第一步。说不定你父亲就等着原谅你哩……他是父亲;他受了你的气!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应当这么做。你不妨试试,他一定会无条件原谅你的。” “无条件!这是不可能的;也请你别错怪了我,万尼亚。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自从我离开他们后,也许没有一天我不在想这个问题。再说,咱俩对这个问题也已经谈过多次!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试试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试试,也只会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没法让它回来的,你知道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吗?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度过的幸福岁月。即使父亲饶恕了我,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他爱的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孩子。他欣赏的是我童年的单纯;他爱抚我的时候,还轻轻地摸我的头,就像我还是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给他唱儿歌时那样。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直到我离拜他们的最后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给我画十字,祝我晚安。在我们遭遇不幸的前一个月,他给我买了一副耳环,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其实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这礼物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可是后来他听我告诉他,买耳环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气,生大家的气,首先是生我的气。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发现我闷闷不乐,他自己也立刻闷闷不乐起来,差点病倒了,而且,你猜怎么着?他为了让我高兴,灵机一动,竟给我去买了张戏票!……真的,他想用这办法来治好我那闷闷不乐的病!跟你再说一遍,他知道和喜爱的是一个小姑娘,他连想都不愿想,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如果我现在回去,他准认不出我来了。即使他肯饶恕我,他现在遇到的又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已经变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尝尽了人间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装模作样地迎合他,他也会长吁短叹,哀叹那逝去的幸福,哀叹我完全变了,变得跑过去不一样了,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因此他爱我;往事总显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啊,过去种种有多好啊,万尼亚!”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从她心底痛苦地进发出来的这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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