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二七


  第一部 第13章

  老爷子送来了。他好奇而又好像因为什么感到害羞似的打量了我们一眼,双眉深锁,走到桌旁。

  “茶炊怎么啦,”他问,“难道到现在还不能端上来吗?”

  “说话就拿来,老爷子,说话就拿来;瞧,不是拿来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忙着张罗起来。

  马特廖挪一看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立刻端着茶饮出来了,倒像专等老爷子出屋才上茶炊似的。这是一个久经考验、忠实可靠的老仆人,但是脾气特倔,又爱唠叨,这样的女仆真是世上少有,而且脾气因执,又硬又犟。她就怕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只要他在场,她就一声不吭。但是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面前,她就统统找补了回来,动不动对她粗声粗气的,甚至表现出凌驾于女主人头上之势,虽然她同时又真心真意地爱她和爱娜塔莎。还在伊赫梅涅夫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马特廖娜。

  “嗯……身上淋湿了总觉得不舒服;可是回到家来连茶也不想给我沏,”老爷子低声埋怨。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立刻冲他向我眨了眨眼。他最讨厌这种装神弄鬼地丢眼色,虽然他此刻极力不看我们,但是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安娜·安德烈耶美娜偏偏在此时给我丢眼色,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

  “我方才出去办点事,万尼亚,”他忽然开口道,“真是糟透了。我告诉你了吗?都说我千不是万不是。瞧,没有证据;没有必要的文书;现有的证件也搞得不对头……唉呀……”

  他说的是跟公爵打官司的事;这场官司仍拖延不决,但是看苗头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不利。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不知道回答什么。他怀疑地瞥了我一眼。

  “也好!”他突然接口道,好像因为找们一言不发生气了似的,“越快越好。他们休想让我成为鲸吞款子的坏蛋,即使判决我必须赔偿也无济于事。我于心无愧,由他们判好了。起码这案子了了;迟早会有个结局,大不了让我倾家荡产。我干脆撇下一切,去西伯利亚。”

  “主啊,去哪儿呀!干吗要去这么远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忍不住叫道。

  “这里倒近,离什么近呢?”他粗暴地问,仿佛能这样顶撞她颇高兴似的。

  “嗯……终究……离大伙近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忧伤地瞥了我一眼。

  “离什么‘大伙’近些?”他叫道,用灼热的目光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离什么‘大伙’近些?离强盗,离恶言中伤者,离叛徒?这样的人倒处都有;你放心,在西伯利亚也能找到。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留下好啦;我决不强迫你。”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走了,我留下来跟谁过呢!”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除了你以外,这世上,我没有任何……”

  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闭上嘴,向我投来一瞥害怕的目光,好像请我站出来帮她说话似的。老爷子的火不打一处来,跟谁都抬杠;想跟他顶牛是办不到的。

  “得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西伯利亚根本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坏。如果出了倒霉的事,你们就只能割爱,把伊赫梅涅夫卡卖掉,因此,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打算甚至还很好哩。在西伯利亚可以找到一个很像样的私人差使,那时候……”

  “嗯,伊万,起码,你这话还讲得在理。我也这么想。干脆撇下一切,远走高飞。”

  “啊呀,这我可没料到呀!”安娜·安德烈耶芙哪两手一拍,叫道,“万尼亚,你也帮腔!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没有料到你也会说这话……,看来,我们一直疼您爱您,对您不薄呀,可现在……”

  “哈哈哈!你又料到什么啦!你想想,我们在这里指着什么过日子。钱花光了,最后一个戈比也花得差不多了!你该才会下令让我去找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请他高抬贵手吧?”

  老太太一听到公爵的名字,就害怕得发起抖来。她手里拿的茶匙碰到茶碟,发出清脆的丁零当啷的声音。

  “不,说真的,”伊赫梅涅夫接茬道,他带着一种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的幸灾乐祸的心情激动地说,“万尼亚,你说呢,真的,还不如去找他哩!去西伯利亚能够干什么呢!还不如我明天衣冠楚楚,梳妆打扮一番;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准备一件新胸衣(去拜会这样一位大人物,不这样可不行哟!),再给我买一副新手套,派头十足地去叩见公爵大人:老爷,公爵大人,我的衣食父母,我的亲爹!请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赏我一块面包吃吧--我有老婆孩子,孩子还小!……是这样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希望这样吗?”

  “老爷子……我什么也不希望!我只是随便一说,我犯傻,才说了这种糊涂话;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恼火的话,请原谅,不过请千万别嚷嚷,”她说道,怕得直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我相信,当他看到自己的可怜的老伴老泪纵横,吓成这个样子,他一定心如刀铰,像翻江倒海似的;我相信,他心里比她痛苦得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些十分善良但是神经衰弱的人,有时难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尽管他们十分善良,但却会沉湎于自己的不幸和愤怒之中,甚至达到一种自我欣赏的地步,而且他们在寻找机会,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来,甚至不惜欺侮另一个清白无辜的,而且多半是与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说女人吧,有时候她会有一种需要:硬要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和受欺侮的,尽管她毫无不幸可言,也没有任何人欺侮过她。许多男人也一样,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很像女人,甚至那些根本没有多少女人气的,并不软弱的男人亦然。这位老人感到有一种寻衅吵架的需要,尽管由于这需要他自己也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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