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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列别江集市


  亲爱各位朋友,猎人主要好处之一就是您既然要打猎,就必须从一个地方不停地奔波到另一个地方,这样可以让人身心舒泰。

  当然,有时(特别是在雨天)也并不十分的开心,比如,在乡间的土路上奔波,或者在无路可寻的荒野中穿行,不管遇见谁,你都要叫住他问路:“喂,朋友,请问我们要去莫尔多夫卡,该怎么走?”到了莫尔多夫卡,还要向愚不可及的乡下婆娘(男人都下地去干活了)打听:怎样能最快到达路边的旅馆?等到你坐在马车上又走了十几俄里,发现并没有什么旅店,只看到一个十分破败的村子,是地主家的胡多布普诺沃村。您只好硬着头皮向村里走,不料却惊动了大猪一群——它们正在路中央没耳朵深的黑褐色烂泥里打滚,绝没想到有人会来惊扰它们的安宁。接下来要走过一座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再穿过一一条条山谷,还要趟过两岸都是沼泽的小河,在泥沙和水中跋涉。幸而走上一条在绿色原野之中曲折向前的大路,又足足颠簸了一天一夜,甚至是几天几夜。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碰见——在一面写着数字22,另一面写着28的路程标前面,一下子又陷进了污泥,让人无法动弹,这十分的让人郁闷了。还有更让人感到悲哀的是:一连几个星期顿顿是鸡蛋、牛奶和人们赞不绝口的黑麦面包……但是这些麻烦和不快,却可以换来只有猎人才能体会到的不同寻常的乐趣。题外话就此打住,接着说正事。

  由于上述那一番话,我这里就不再啰嗦了,四五年前,我是怎么来到列别江最热闹的集市的呢?我们这些打猎爱好者一向漂泊不定,居无定所,通常都是一时心血来潮,在某一天清晨就乘上马车出发,离开故乡,并计划好次日晚上回来。但是,有时向前走着,走着,一路上一直射猎着鹬鸟,结果就不自觉地走到了恍若仙境的彼乔拉河畔。况且,大凡爱养狗的人,都十分的宠爱骏马——因为马是世界上最为高尚可贵的动物。因此,我就到了列别江,先在旅馆小憩一会,收拾停当,便去集市了。(旅店的一名茶房,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二十来岁,以悦耳的鼻音告诉我,一位公爵大人,某团的马匹采购员,就下榻在这家旅馆。另外还住着许多绅士。又说,每天晚上都有茨冈人唱歌,戏院正在上演《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还说马都是一些宝马良驹,价值连城。)

  在集市广场上,停着不计其数的大车,排着长龙大队。大车后面就是种类各异的马匹: 大走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货车的马、驿马,还有一般的农家马,另外还有一些肥壮的马。全照毛色在那里分类展示,马背上披着色彩缤纷的马衣,一匹匹都用短缰绳牢系在木架上,怯懦地斜眼看着马贩子手中那为它们所熟知的马鞭。草原上的贵族们从一两百俄里之外送来家养马,一个老头和三个傻瓜一样的人看着。这些马摇着长脖子,踏着马蹄,不耐烦地啃着木桩子。一匹匹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紧依在一道儿。有大走马,马尾呈波浪形,蹄肘毛绒绒的,臀部胖得圆滚滚的,颜色各异。灰色带圆斑点的,铁青的,枣红色的,都像雄狮般威严沉稳地站着。伯乐们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站在这些上等马面前,品头论足,很长时间不愿离去。在排着大车的街道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来往穿梭。各种各样的身份地位的、不同年龄的、长相各异的、肤色不同的,全都汇集此处。有身穿蓝上衣、戴着高筒帽的马贩子,勾心斗角的相互打量着,都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等候着买主光临。有生着鼓眼泡、满头卷发的茨冈人,他们象猴子一样来回跳着,片刻看看马的牙齿,一会又扳起马腿或拉起马尾上看下看的。他们总是一副繁忙的样子,又吵又骂,又做中介人,又帮着摇签抓阄,对某一个戴军帽、身穿海狸皮领军大衣的采购员被人纠缠着。看,那个膀大腰圆的戈萨克,高高地骑在一匹脖子同鹿一般的瘦瘦的马上,非要“完整”地卖不可,也就是说把马鞍和笼头同马一起卖掉。有些农民也来逛马市,衣衫褴褛,玩命地在人群中到处挤,一窝蜂地拥向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或者,在边上什么地方,靠着精明强干的茨冈人的帮助,费尽口舌而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接连击掌一百次,末了还是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不欢而散。这时他们争论着价钱的对象——匹披着破席子的蹩脚马——在那儿悠然自得,仿佛此事压根儿就与它无关似的。事实也是如此,挨谁的马鞭还不是一样?有几个宽额头的染了胡子的地主,脸上流露着威风凛凛的神情,头戴波兰式四方帽,呢子外衣半套半披在身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正同一个戴绒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子商人谈话。各种各样的兵种和团队的军官们也到这里来闲逛。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籍装甲兵也在这儿,正在冷淡地问一个瘸腿马贩子:“这匹栗毛马怎么卖?”一个十八九岁的浅黄色头发的骠骑兵忙得不亦乐乎,为一匹瘦瘦的溜蹄马挑选拉套的马。一个驿站车夫,头上戴着一顶装饰着孔雀毛的矮帽,身上穿着褐色上衣,一双皮手套掖在窄窄的绿色腰带上,正在挑选一匹辕马。马车夫们也都没闲着:有在为自己马的尾巴编辫子,有的给马的鬃毛上淋水,有的又在费尽心思讨好着为主人出主意。交易成功的人,有的跑进大酒店海吃海喝,有的到小饭馆去坐一坐,这要看各人的经济状况而定。……人人都在这里奔跑着、叫喊着、争吵着,推推搡搡,争执和解,每个人都十分得匆忙,脚上、腿上,满身都是污泥。 我想为我的四轮马车挑三匹良驹,因为我的马都不好使唤了,年纪都大了。我已经相中了两匹,第三匹却还没有挑选好。我吃过晚饭,但现在我不愿描绘它(埃涅阿斯早就明白,回忆往昔的悲哀是多么不快之事)。之后我便走那个被人们称为咖啡厅的地方,这里每晚都有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和一些外地来的客人聚会。在弥漫着草灰濛濛的烟雾的台球室里,有二十几个人在玩耍和闲谈。其中有浪荡的青年地主,身上穿着骑马短上衣和灰裤子,留着相当长的鬓发,小胡子上涂了油,一幅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几个哥萨克穿着的贵族,脖子显得很短,浮肿着眼睛铿铿嗤嗤的喘着粗气。商人们则坐在一边儿,即所谓的“另席”上。几个军官悠闲地闲聊着。打台球的人中有一位是公爵,此人大概二十二三岁,表情让人高兴而又稍微显高傲,身上穿着一件敞开的常礼服,露出红色绸衬衣,下身穿一条肥大的丝绒灯笼裤。和公爵对垒的是退职陆军中尉维克多·哈罗巴科夫,他们两个正战得酣。

  这个退职中尉维克多·哈罗巴科夫大概三十岁,皮肤黑黑的,身材瘦小,满头黑发,深棕色的眼睛,脸上趴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每到选举和集市,他都必然到场,对此还异常热心。他走起路来可笑至极: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意气风发地甩着两只弧形的手臂,歪戴着帽子,把深灰色的红棉布衬里的军大衣袖子也卷了起来。哈罗巴科夫很会谄媚和巴结彼得堡巨富的纨绔子弟,陪他们一起吸烟、喝酒、玩牌,总之,竭尽谄媚之能事。这些纨绔子弟为什么赏识他呢,让人很想不明白,他既不滑稽,也不适于供人寻开心。的确是这样,他们对待他只是像对待一个木偶玩具一样,随便和他玩玩而已,所以和他混上两三个星期之后,就不再搭理他了,连招呼都不打,他也知趣,也就不再纠缠他们了。这个陆军中尉哈罗巴科夫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一两年里,总是重复一句他自认为是一句很逗趣的俏皮话,实则无趣至极的话。然而令人惊疑的是,鬼才明白为什么大家听了还都发笑。八年前他无论走到何处,都要说这么一句话:“我谨向您致敬,衷心感谢。”那时他所谄媚的那些人每次还都笑个不停,甚至东倒西歪,还要一遍遍地重复“谨向您致敬”。后来他又改成一句较为复杂的话:“不,您真是的,这是什么——结果,结果就是这样了。”不想这一句极其无聊的话,竟然无往不利。过了两三年,他又发明了新的俏皮话:“且勿着急,神痴之人,都裹着羊皮。”就象这样的废话,却为他挣得了吃穿用度。(他的财产早就挥霍一空,现在只能靠狐朋狗友混日子。)

  这些问题应该让我们关注一下,除了上述拙劣表演,此人就毫无用处,没什么本事可以为别人效劳。好,他又是一个大烟鬼,一天能抽一百支“茹科夫”烟。而且打台球的姿态十分得难看:右脚抬得比头还高,瞄准时发疯地把台球杆在手里走来走去——这些动作毕竟不合所有人的口味。他又很能喝酒……但是在俄罗斯想靠喝酒出名可不容易……一句话,他能 混到这般地步,真令人费解,我觉得完都是个谜。只是,他尚有一点可取之处:他为人很当心,从不把他人的隐私到处传扬,不揭别人的老底,不说别人的不好的话。

  “嘿,”一看到哈罗巴科夫,我就立刻想到,“他现在又有什么新的口头禅了?”

  公爵很幸运的击中了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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