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泰戈尔 > 戈拉 | 上页 下页


  “一个朋友!”男孩儿大声说,“他是谁?”

  “噢,你不会认识他的,”毕诺业笑着说,“他名叫戈尔默罕。不过我管他叫戈拉。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读书。”

  “你现在还在上学吗?”

  “不,我已经毕业了。”

  “真的吗?你已经毕……?”

  毕诺业忍不住要想赢得这位小信使的钦佩,于是说:“不错,我什么都学完了。”

  男孩儿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无疑,他一定在想: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有学问的。

  问到他的姓名时,男孩儿回答:“我叫萨迪什·昌德拉·穆克吉。”

  “穆克吉?”毕诺业茫然地重复这个名字。很快,他俩就成了好朋友。很快,毕诺业就弄清楚帕瑞什先生不是他们的生父,而是把他们从小抚养大的。他姐姐正式的名字原叫拉妲腊妮,但帕瑞什太太把它改为不那么带正统印度教色彩的名字——苏查丽妲。

  萨迪什告别时,毕诺业问他:“你能一个人回家吗?”这话伤了男孩儿的自尊心,他说:“我总是一个人上街的!”毕诺业说:“我送你回家吧。”孩子觉得他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受到轻视,不高兴地说:“你何必送我呢?我满可以照顾自己。”于是他举出各种各样的例子来证明他经常一个人来来往往。

  为什么毕诺业还要坚持送他回家,其中的道理,就不是男孩儿可以理解的了。

  后来,萨迪什请他进去,毕诺业却坚决不肯,他说:“不,现在不进去了,我改天再来吧。”

  回到家里,毕诺业拿出信封,一遍一遍地仔细看信封上的字迹。不久,他就把每一个字的笔划和花体字上的花饰都牢记在心头。然后他把信封连同信封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你可以相信,即使在迫切需要的时候,他也不会动用这笔钱的。

  【第二章】

  雨季里的一个黄昏,暮色朦胧,夜幕低垂,天空饱含着水气。加尔各答在默默飘浮着的、大片乌云的笼罩下,像一只巨大的丧家犬,蜷着身体,把头枕在尾巴上,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从昨天晚上起,雨就没有停过,细雨霏霏,弄得满街泥泞,但雨势却又不足以把泥泞冲掉。那天下午四点,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在这种待在家里嫌烦、上街走走怕下雨的、令人沮丧的天气里,在一幢三层楼房潮湿的屋顶平台上,有两个青年坐在藤凳上谈天。

  这两个朋友,还在童年时代,从学校回来,就在平台上玩耍;考试之前,在这里发疯似地走来走去,高声背诵功课;天气热了,从大学回来,也经常在这里吃晚饭,然后争论到深夜两点,直到朝阳升起,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在草席上睡了一夜;大学毕业之后,屋顶平台就变成了印度爱国者协会每月一次的集会地点。这两个朋友,一个是协会的主席,一个是秘书。

  主席名叫戈尔默罕,他的亲戚朋友都叫他戈拉。他比周围的人长得都魁梧,大学里有个教授经常管他叫雪山,因为他白得出奇,皮肤里没有一点别的色素。他几乎有六英呎高,骨骼粗大,两手像虎掌。他的声音是这般深沉粗犷,要是他突然问一声“谁在那儿?”,准得把你吓一跳。他的脸盘长得大了些,而且过于刚强,他的颚骨和下巴像堡垒大门上巨大的U字形插销。他的眉毛很淡,额头宽阔,嘴唇很薄,闭得很紧,鼻子悬在嘴巴上面像一把宝剑。眼睛小而锐利,像箭头那样瞄准远方一个看不见的目标,然而却能以闪电般的速度转过来射向附近的物体。戈尔默罕不能说很漂亮,但却不容忽视,因为不论和谁在一起,他都显得与众不同。

  他的朋友毕诺业和一般受过良好教育的孟加拉国绅士一样,为人谦虚,也很聪明。他那柔和的性格和敏锐的才智结合起来使得他脸上的表情具有一种特殊的光彩。在大学读书时,他总是得到很高的分数而且荣获奖学金。戈拉不像他那样爱读书,成绩不如他。戈拉既没有他那样敏锐的理解力,也没有他那样好的记性。因此,作为戈拉的忠实战马,毕诺业就得驮着他闯过大学所有的考试关。

  在上面提到的那个潮湿的八月黄昏,两个朋友作了这样热烈的谈话:

  “你听我说,”戈拉说道,“那天,阿比纳什痛骂梵社,这只能说明他有很强的是非观念。你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大发雷霆?”

  〔①梵社:印度的一个教派。它反对种姓制度、偶像崇拜、寡妇殉葬等封建落后的风俗习惯。〕

  “这是什么话!”毕诺业回答,“关于他的是非观念,无论什么人都只能有一种看法。”

  “你要是这样想,那么毛病一定出在你自己身上。社会上有些背叛印度教的人,他们一意孤行,一心要推翻社会,你怎能指望社会袖手旁观,客客气气,不闻不问呢!对这种人,社会自然要产生误解,纵然他们是诚心诚意的,也会觉得他们在骗人。对那些有意侮辱社会的人,如果社会不得不把他们的善举当作恶行,那也不过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罢了。”

  “这也许是很自然的,”毕诺业说,“但我不能同意一切自然的事都是好事。”

  “好不好我才不管呢!”戈拉不禁大声嚷道,“社会上可能有几个真正的好人,他们是欢迎这个社会的,其余的人,我看,他们只要合乎自然就可以了。否则工作无法进行,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如果人们愿意像梵教徒那样装出一副神圣的样子,他们就得准备忍受一点小麻烦,受到梵社以外的人误解和辱骂。你要像孔雀那样竖起尾巴走来走去,又要对手向你鼓掌喝采,那你对这个世界也未免过分苛求了——情况果真这样,这个世界也就不堪设想了。”

  “骂教派或党派我都没有意见,”毕诺业解释说,“但进行人身攻击……”

  “骂教派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批评批评他们的主张罢了。我可是要揭发个人。至于你,我的圣人,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攻击过个人吗?”

  “我的确攻击过,”毕诺业承认,“而且恐怕经常都在攻击,我觉得十分惭愧。”

  “不,毕诺业,”戈拉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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