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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看到卓健德拉这样毫无礼貌地乱嚷嚷,汉娜丽妮不禁厌恶地低下头去,但纳里纳克夏却只微笑了一下。

  “是呀,卓健先生,”他回答说,“我承认一个人脱离了社会的一般常轨,是很不对的,但无论怎么说,一个人,正和一把剑一样,总不能永远呆在剑鞘里。剑鞘所隐藏的只是这一武器的主要部分,这一部分所有的剑全是一样的。铸剑的人就只能在剑柄上表现自己的独特的才能,在上面刻上适合他的口味的花纹。同样的,一个人也应该可以在社会这个剑鞘之处找到一个地方表现出他自己的独特的个性,你当然决不会想到要剥夺掉他的那种自由!但现在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总是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躲开了一般人的眼泪,他们又如何能看到,甚而至于谈论到那些事的哩?”

  卓健德拉:“你也许还不知道那些自己强负起改造世界的使命的人们,总认为随时探听隔壁人家的事是他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真实材料无法获得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依靠自己的才能来设法补充。事情必须这样办,要不然改造世界的工作就会中断了。而且,纳里纳先生,他们所最注意的正是别人的某些不合习俗的行为,即使是躲在屋子里做的事也一样。一个人如果完全遵照习俗行事,那他们可看都不要看他一眼了。呐,我们的汉娜就曾注意到你在屋顶上的一些活动,并且还和爹谈讲过,虽然她并没有自认为负有改造你的使命!”

  汉娜丽妮的脸色明显地透露出了她心中的忿怒。但当她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转过身来对她说:

  “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如果正当我做早祷或晚祷的时候,你碰巧到屋顶上去走了一走,那你有什么不对哩?你决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长有一双眼睛感到可耻;要说这是罪过,我们大家谁能不犯那种罪!”

  安那达:“何况汉娜在我面前从来也没有对你每天作祷告的事表示过反对。她只是怀着无限敬意向我询问过你的那些虔敬的宗教活动的意义。”

  卓健德拉:“我可真不了解你们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按照一般人的生活方式来生活,我不明白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我更不理解私下进行一些奇怪的活动又究竟有什么好处。那一类行动只会慢慢使人的思想失掉平衡,并且使一个人变得很片面。你可不要因为我的话生气。我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在世界的舞台上,我是坐在最低的那一排座位中,除开拿石头扔,我就没有办法和那些坐在极高处的人接触。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可是多得无数的,如果你把他们全丢在后面,只顾自己往上爬,爬到你自己的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去,那你可就变成无数石头的攻击目标了。”

  纳里纳克夏:“是啊,世界上总有人在那里扔石头,扔石头。有些石头只不过在你身上擦破一点皮,有些就可能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个伤疤。说一个人疯了,或者说他幼稚无知,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如果说一个人患着宗教狂,说他自称是一个先知并且想笼络一帮人,让他们追随在自己的左右,那可就不是一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了,不管你笑得多响也不行!”

  卓健德拉:“我必须再一次求你不要生我的气,纳里纳先生。在你自己的屋顶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有权利反对。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一个人始终在一般习俗的范围之内行事,那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以我个人说,叫我永远走在别人行走的道路上,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只要一步跨出大路的界线以外去,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到你的身边来。不管他们是咒骂还是赞扬,那都无关紧要。但长期在一大群成天吵吵嚷嚷的人中间讨生活,可真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纳里纳克夏:“嗨,你要上哪儿去,卓健先生?你忽然把我从最高的屋顶上抛到单调乏味的地面上来,而现在你却要跑开了,那可是绝对不行的事!”

  卓健德拉:“今天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要出去散散步。”

  汉娜丽妮在他哥哥出去以后,一直就低着头坐在那里,心神不安地摸弄着桌布下垂的边缘。这时要有人站在她的跟前,他一定会看见她的睫毛上有细微的泪滴在跳动。因为每天和纳里纳克夏接近,她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性格上的缺点,因而极力要想按照他所指出的道路走去。正当她感到痛苦不堪,正当她竭尽努力也始终不能从自己的内心或从外界找到一点精神上的支持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忽然让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新的一面;现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越来越热衷于一种思想,那就是让自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尽量严厉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因为这种克制本身就可以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再说忧愁这种感情原也不可能作为一个人的一种精神状态长期存在下去的。它一定要从进行某种艰巨工作的活动中去寻找出路。汉娜丽妮一直都没法鼓起勇气来进行这种活动,而由于她远离开其他的人群,她更是把她的悲伤深深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密室中了。因此,当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纳里纳克夏所走的道路,严守各种教条,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的时候,她立刻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的感觉。为便于自己按照自己的决心作下去,她取消了房间里的一切陈设。毯子和地毯都卷起来收到一边去,她把她的床也移在一面屏风后面。每天她亲自在地上浇些水,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现在留在她房间里的唯一的一件陈设就是一盆花。洗完澡之后,她就穿上一身雪白的衣服坐在地板上,让日光毫无阻拦地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遍洒在屋子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的心灵和这阳光,和自天空吹来的清风交融在一起。

  安那达先生的宗教热忱并没有达到她女儿所达到的高度,但使老头最感高兴的是,汉娜丽妮在这样进行了一番自我克制的工夫之后,已完全恢复了旧日的容光。现在,纳里纳克夏如果到他们家来拜望,这三个人就总是坐在汉娜丽妮房间里的地板上,相聚闲谈。

  卓健德拉却毫无隐讳地表示反对了。“我真不知道你们是遇见什么鬼了,”他满怀怨恨地说。“你们三个人已差不多使这幢房子完全变成了一个圣地;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几乎就找不到一块踏脚的地方了。”

  过去有一段时间,汉娜丽妮常会对她哥哥的这类讥讽话感到非常生气,但现在,虽然安那达先生的耐性有时都经不住卓健德拉的嘲弄,汉娜丽妮却始终学着纳里纳克夏的榜样,柔和地笑一笑了事。她现在终于找到一种可靠的、坚定的、全面的精神上的支持了,羞愧的感情实在不过是一种可鄙的怯懦。她也完全知道,她的朋友们在讥笑她,说她现在的这种生活简直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但她对纳里纳克夏的信任和她对他的那些理想所抱的崇敬之心已使她有了一种敢于和全人类对抗的力量,她现在站在任何人的面前也都毫无羞怯之感了。

  一天早晨,她洗完澡、作完祷告之后,打开房间里的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沉思,忽然间,安那达先生领着纳里纳克夏走了进来。汉娜丽妮一时简直是兴奋得不能自持了。她立刻先后在他们两人的前面匍匐下来,恭行大礼。这种礼节原是只适宜于对待自己的父母或年高有德的师长的,因此纳里纳克夏颇有些弄得莫名其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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