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十六


  被医生鼓舞起来的希望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些图画,还是那些窗帘,还是那种墙纸,还是那些药瓶,还是他那个疼痛的身子。伊凡·伊里奇呻吟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开始暗了。仆人给他送来晚餐,他勉强吃了一点肉汤。于是一切如旧,黑夜又来临了。

  饭后七点钟,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穿着晚礼服,丰满的胸部被衣服绷得隆起,脸上有扑过粉的痕迹。早晨她就提起,今晚她们要去看戏。萨拉·贝娜到这个城里做访问演出,她们定了一个包厢。那也是他的主意。这会儿,他把这事忘记了,她那副打扮使他生气。不过,当他记起是他要她们定包厢去看戏的,认为孩子们看这戏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就把自己的愤怒掩饰起来。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进来的时候得意扬扬,但仿佛又有点负疚。她坐下来,问他身体怎么样,不过他看出,她只是为了应酬几句才问的,并非真的想了解什么,而且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接着她就讲她要讲的话:她本来说什么也不愿去,可是包厢已经定了,爱伦和女儿,还有彼特里歇夫(法院侦讯官,未来的女婿)都要去,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她其实是宁可待在家里陪他的。现在她只希望她不在家时,他能照医生的嘱咐休息。

  “对了,费多尔·彼得罗维奇(未来的女婿)想进来看看你,行吗?还有莉萨。”

  “让他们来好了。”

  女儿走进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露出部分年轻的身体。对比之下,他觉得更加难受。她却公然显示她健美的身材。显然她正在谈恋爱,对妨碍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感到嫌恶。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也进来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烫出波纹,雪白的硬领夹着青筋毕露的细长脖子,胸前露出一大块白硬衬,瘦长的黑裤紧裹着两条强壮的大腿,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拿着大礼帽。

  一个中学生在他后面悄悄走进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穿一身崭新的学生装,戴着手套,眼圈发黑——伊凡·伊里奇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总是很怜悯儿子。儿子那种满怀同情的怯生生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伊凡·伊里奇觉得除了盖拉西姆以外,只有儿子一人了解他、同情他。

  大家都坐下来,又问了一下病情。接下来是一片沉默。莉萨问母亲要望远镜。母女俩争吵起来,不知是谁拿了,放在什么地方。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问伊凡·伊里奇有没有看过萨拉·贝娜。伊凡·伊里奇起初没听懂他问什么,后来才说:

  “没有,您看过吗?”

  “看过了,她演《阿德里安娜·莱科芙露尔》。”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她演那种角色特别好。女儿不同意她的看法。大家谈到她的演技又典雅又真挚——那题目已谈过不知多少次了。

  谈话中间,费多尔·彼得罗维奇对伊凡·伊里奇瞧了一眼,不做声了。其他人跟着瞧了一眼,也不做声了。伊凡·伊里奇睁大眼睛向前望望,显然对他们很生气。这种尴尬的局面必须改变,可是怎么也无法改变。必须设法打破这种沉默,谁也不敢这样做,大家都害怕,唯恐这种礼貌周到的虚伪做法一旦被揭穿,真相就会大白。莉萨第一个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想掩饰大家心里都有的感觉,却脱口而出:

  “嗯,要是去的话,那么是时候了,”她瞧了瞧父亲送给她的表,说。接着对未婚夫会意地微微一笑,衣服响着站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告辞走了。

  等他们一走,伊凡·伊里奇觉得好过些,因为虚伪的局面结束了,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但疼痛如旧。依旧是那种疼痛,依旧是那种恐惧,一点也没有缓和,而是每况愈下。

  时间还是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一切如旧,没完没了,而无法避免的结局却越来越使人不寒而栗。

  “好的,你去叫盖拉西姆来。”他回答彼得说。

  〖九〗

  妻子深夜才回家。她踮着脚悄悄进来,但他还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连忙又闭上。她想打发盖拉西姆走开,自己陪他坐一会儿。他却睁开眼睛,说:

  “不,你去吧。”

  “你很难受吗?”

  “老样子。”

  “服点鸦片吧。”

  他同意了,服了点鸦片。她走了。

  直到清晨三时,他一直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中。他仿佛觉得人家硬把他这个病痛的身子往一个又窄又黑又深的口袋里塞,一个劲地往下塞,却怎么也塞不到袋底。这件可怕的事把他折磨得好苦。他又害怕,又想往下沉,不断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他突然跌了下去,随即惊醒过来。依旧是那个盖拉西姆坐在床脚跟,平静而耐心地打着瞌睡。他却躺在那里,把那双穿着袜子的瘦腿搁在盖拉西姆肩上;依旧是那支有罩的蜡烛,依旧是那种一刻不停的疼痛。

  “你去吧,盖拉西姆。”他喃喃地说。

  “不要紧,老爷,我坐坐。”

  “不,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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