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尔斯泰 > 伊凡·伊里奇之死 | 上页 下页


  伊凡·伊里奇通过这次人事调动在他的旧部里获得意外任命:比同事高两级,年俸五千,再加调差费三千五百。伊凡·伊里奇消除了对原来对头和整个机关的怨气,感到十分得意。

  伊凡·伊里奇回到乡下,兴高采烈。他好久没有这样快活了。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也很高兴,夫妇俩变得和好了。伊凡·伊里奇讲到他在彼得堡怎样受祝贺,原来的对头怎样厚着脸皮巴结他,怎样羡慕他的地位,特别讲到他在彼得堡怎样受人尊敬。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听着他讲,装出相信的样子,也不打岔,心里却盘算着怎样到新地去重新安排生活。伊凡·伊里奇高兴地看到,她的想法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一度坎坷的生活重又变得快乐而体面了。

  伊凡·伊里奇只回家几天。九月十日他就得走马上任。此外,他还得在新地方安顿下来,把家具什物从省里运去,再要添置和订做许多新东西。总之,要根据他同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几乎一致的想法把新居布置好。

  现在,一切都进行得称心如意,他同妻子又意气相投。他们俩一起生活的时间很少,像现在这样投契,除了婚后头几年,还不曾有过。伊凡·伊里奇想把家眷随身带走,可是姐姐和姐夫对伊凡·伊里奇一家忽然十分亲热,弄得伊凡·伊里奇只好独自先走。

  伊凡·伊里奇走了,事业上一帆风顺,同妻子言归于好,这两件事互为因果,使他心情愉快。他找到一座精美的住宅,恰合夫妇俩的心意,高大宽敞的老式客厅、豪华舒适的书房、妻子的房间、女儿的房间、儿子的书房,一切像是为他们特意设计的。伊凡·伊里奇亲自布置房间,选择墙纸,添置家具——从旧货店买来的,式样特别古雅,订制了沙发套和窗帘。房子布置得越来越漂亮,符合他的理想。他布置到一半,发觉比他希望的更美。他相信,等全部完工,将更加富丽堂皇,而绝不会流于庸俗。临睡前,他想象他的前厅将是什么样子。他瞧着没有布置好的客厅,仿佛看到壁炉、屏风、古董架、散放着的小椅子、墙上的挂盘和铜器都已安放得井井有条。他想到妻子和女儿在这方面跟他有同样的爱好,看到这种排场,准会大吃一惊,不禁暗暗高兴。她们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气派。他特别得意的是买到一些价廉物美的古董,使整座房子显得格外豪华。他在信里故意把情况说得差一些,这样她们一看到就会更加惊讶。他热衷于装饰新居,就连心爱的公务都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法院开庭,他也心不在焉:他在考虑究竟用什么样的窗帘顶檐,直的还是拱的。他对这事兴致勃勃,亲自动手安放家具,重新挂上窗帘。有一次他爬到梯子上,指点愚笨的沙发裁缝怎样挂窗帘,一不留神失足掉下来,但他是个强壮而灵活的汉子,立刻站住了,只是腰部撞在窗框上。伤处痛了一阵,不久就好了。这一时期,伊凡·伊里奇觉得自己特别快乐和健康。他写信说:“我感到自己仿佛年轻了十五岁。”他原想到九月底把房子布置好,结果拖到十月半。不过,房子布置得十分雅致——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凡是看到的人都这么说。

  其实,房子里的摆设无非是那种不太富裕、却一味模仿富裕人家的小康之家的气派,千篇一律地尽是花缎、红木家具、盆花、地毯、古铜器、发亮铜器,等等。一定阶级的人总是拿这些东西来表示他们一定的身分。伊凡·伊里奇家里的摆设同人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引不起人家的注意,但他却扬扬自得,以为与众不同。他到车站去接家眷,把他们带到装修一新的寓所里,系白领带的男仆打开摆满鲜花的前厅,他们走进客厅、书房,高兴得欢呼起来。他领他们到各处观看,得意扬扬地听着他们的称赞,容光焕发,感到十分幸福。当天晚上喝茶的时候,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随便问到他是怎么摔跤的,他就笑着做给他们看,他怎样从梯子上掉下来,把沙发裁缝吓坏了。

  “幸亏我练过体操。要是换了别人,准会摔坏的,可我只在这儿撞了一下,摸摸有点疼,但已经好多了,只是有点青肿。”

  就这样他们在新居开始生活,并且也像一般人移居到新地方那样,觉得还少一个房间,收入虽然增加,但还嫌钱少——少这么五百卢布。不过总的来说,他们感到称心如意了。最初他们过得特别愉快,房子还没有完全布置好,需要再买些什么,订制些什么,有些东西需要搬动,有些东西需要调整。尽管夫妇之间有时意见分歧,但两人对新的生活都很满意,而且有许多事要做,因此没有发生大的争吵。等一切都安排整齐妥当,他们开始感到有点空虚,但当时还需要结交一批新朋友,培养新习惯,因此生活还是很充实。

  伊凡·伊里奇上午在法院办公,下午回家吃饭,开头一个时期情绪很好,虽然为房子的事有时也有点烦恼。(例如,他发现桌布或沙发面子上有污点,窗帘系带断了,就会发脾气,因为看到他煞费苦心置办的东西被损坏,心里难过。)不过,伊凡·伊里奇的生活还是过得合乎他的理想:轻松、愉快而体面。他每天早晨九时起床,喝咖啡,看报,然后穿上制服去法院。那儿已为他准备好“轭”,让他一到就套到身上:接见来访者,处理诉讼有关的问题,主持诉讼案件,出席公开庭和预备庭。他必须排除各种外来干预,免得妨碍诉讼程序,同时严禁徇私枉法,严格依法办事。要是有人想探听什么事,而这事不属伊凡·伊里奇主管,他就不能同这人发生任何关系,但要是这人有正式公文,上面写明事由,那么伊凡·伊里奇就会根据法律许可的范围尽力办去,并且办得不违反人情,也就是说面子上过得去。但只要公事一结束,其他关系也就结束了。分清法律和人情,这种本领伊凡·伊里奇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且凭着天赋的才能和长期的经验,他有时故意把法律和人情混淆起来。他之所以敢于这样做,那是因为他自信总有能力划清两者的界限,如果需要的话。伊凡·伊里奇办这种事不仅轻松、愉快和体面,简直可说是得心应手。在休庭时,他吸烟、喝茶,随便谈谈政治、社会新闻和纸牌,而谈得最多的还是官场中的任命。然后,他好像第一小提琴手,出色地演奏完毕,疲劳地乘车回家。回到家里,发现母女俩出去了,有时在接待客人,儿子上学了,有时在跟补课教师复习功课。一切都井井有条。饭后要是没有客来,伊凡·伊里奇就看些当时流行的书籍。晚上,他坐下来处理公事:批阅文件,查看法典,核对证词。他干这些,既不感到无聊,也不觉得有趣。要是有机会打牌,那么处理公事就感到无聊;要是没有机会打牌,那么处理公事总比独自闲坐或者跟妻子面面相对要好得多。伊凡·伊里奇喜欢举行便宴,邀请有权有势的先生夫人参加。这种消遣跟其他同样身分的人没有差别,犹如他的客厅跟人家的客厅没有差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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