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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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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惧无聊,也不必恐惧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里高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种哥哥从不曾体会过的日常性阴影与生存所伴随的繁琐夹杂物的阴影交错在一起。他的行动中缺乏名分和动机,以致于越是打倒敌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这种行为所具有的抽象性质和过于纯粹的性质。他的行为为了免遭那些夹杂物的侵害,而化作了越来越纯粹的成分,一旦离开他的身体,便很快地挥发殆尽,无踪无影。 ——母亲站起身,向下眺望着一直绵延到多摩河滩的广阔青田,为陶醉在这种美丽的景致中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冥福而由衷地高兴。然后,就像是夏雄卜中了这块土地而建起了儿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激。 夏雄突然指着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来。他的眼睛发现了什么东西。 峻吉和他的母亲也往那边望去,只见在一半已沉入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只白鹭低低地飞翔着,它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中金光闪闪。三个人感慨不已,一直守望着低翔的白鹭消失在多摩川流向的远方。 归途上,夏雄为了找一个乘晚凉的好地方而在离多摩川园很近的二子玉川的河滩上停了车。从电车站走到这里很有些距离,所以,河堤在一片白色苜蓿花的包围下显得闲散而清静。 薄暮已经迫近,但一到河边,江的对岸仍然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两个女人正在河堤上推着婴儿车。从对岸传来了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从对岸那围着铁丝网的棒球场上空随风飘来人们热烈的助威声。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在长满芦苇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后的母亲不断地低声向夏雄说道: “喂,您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参加拳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您能不能想办法阻止他干那种危险的事情?” 夏雄被夹在母子俩中间左右为难。峻吉的母亲在他的身后半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重复着她那些无望的牢骚。那声音和动静立刻传到了峻吉的身边,但他只是用默不作声的后背来对着母亲,兀自向前走着。这时,母亲的声音变得越发高亢了。峻吉蓦地回头盯视着母亲,那目光掠过了夏雄的脸旁,显得那么锐利严酷,母亲马上就有些胆怯地沉默不语了。 有人用架设的两块木板代替了浅滩上的桥。他们仨跨过木板到达了被高高的芦苇和芒草所包围着的巨大绿洲上。这儿竟见到一个人影。走到江边一看,有一片柔软的草地,在这儿的小小河岔中漂浮着一只红色的毛毡拖鞋。 河风凉爽,他们坐在江边尽情地纳凉。夏雄和峻吉的话题转到了不在场的清一郎身上。 “他打内心里喜欢拳击呐,”峻吉说道,“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可一到镜子家,他干吗尽说些那么虚无的话呢?” 夏雄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所以马上转向为清一郎辩护: “他是一个优秀而又有才能的公司职员,对吧。可是,他对‘有才能的’这个形容词与‘公司职员’这个名词之间滑稽的连结感到很困惑。你是一个‘有才能的拳击手’。瞧,这多自然啦,一点也不滑稽,相当妙。所以,拳击是他所向往的。” 拳击手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沉浸在幸福的心绪中。他想顺手拔掉身边的芦苇叶了,可又害怕自己百般爱惜的指尖被芦苇的叶子划破,所以只得停住了手。 “他很喜欢我呐。这种喜欢超过了普通前辈的那种喜欢。而我之所以喜欢他,说真的,或许是因为他比我更爱拳击的缘故吧。” “讨厌!我讨厌有人喜欢拳击!不过,眼下倒是凉爽极了,这风也挺好的。今天托您的福,让我享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凉爽……”母亲又对夏雄说起了感谢的话来。 “但是,他干吗要说那种虚无的话呢?” 峻吉完全无视母亲的存在,重复着同一个疑问。虽说夏雄能够想象得到,峻吉在其行为的过程中经常接触到虚无,但峻吉毕竟是一个没有必要进行自我研究的人,他不必去发现在自己身边蠕动着的虚无,甚至没有必要去追究他自己乃是何许人也。这是业已确定的事实:他是一个“拳击手”。 但夏雄的直觉告诉他:清一郎所亲近的虚无对他自己来说,也并非某种疏远的东西。 “他是个公司职员”,夏雄试着找出一些不明确的语言来一点点地加以解释,“他在我们四个人之中,比谁都更真切地置身于世俗的世界中。所以他无论如何得保持平衡。在世俗的社会不像现在这般规范化统一化,以致于人们能够在啤酒店一边啜饮啤酒,一边同声合唱的那些时代,仅凭个人主义便足以与此保持平衡,与此进行对抗了。或许啤酒店的合唱与个人主义之间已构成了适度的平衡和适度的对照吧。然而,如今已不可能这样,因为世俗的社会变得更加庞大、机械、千篇一律,成了一个令人目眩头晕的巨大无人工厂。为了与它抗衡,仅靠个人主义已属杯水车薪了,所以他才抱有如此深刻的虚无主义。他那像巨大滚筒般夸张的、机械的、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虚无主义,他那关于世界破灭的空想,人与物无一例外地被辗得粉碎的漆黑滚筒似的空想……这些也许是他为了保持与社会的平衡所必需的条件和最后的抗争手段吧。他独自一人意识到并代表了这种思想,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杉本也有足够的资格被称作‘最有才能的公司职员’。” 在夏雄的这种辩护理论中,丝毫没有讽刺挖苦的阴翳。而在一旁听着的峻吉母亲一边敞开衣领好尽情地纳凉,一边说道: “喂,真是股好风……喜欢什么虚无主义,肯定是个讨厌的人吧。” 峻吉的兴趣已从夏雄的解释中游离开了,像是要掸去母亲那句盖棺定论似的话一样,他任敞开的胸脯尽情接受河风的吹拂,并站了起来。丰盈的江水开始一点点黑了下来。在对岸森林的树荫中开始摇曳起灯光,而周围则响起了稀落的唧唧虫鸣。他想跳跃,可河流阻隔着两岸。与对岸之间的距离令人心急火燎。他刚一使劲迈出左脚,鞋子的一半便被埋进了水浜松软的泥土中。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做出一副像是打击他腹部的架势,朝着他的腹部轻轻地挥动了一下左拳。这是旨在吓唬对方的击拳,即所谓佯攻。在对方为了保护腹部而乱了阵脚时,他的右手却马上打向了对方的脸部。尽管敌人又恢复了招式,但却亮出了腹部,于是他的左拳又不失时机地给予敌人的腹部以猛烈的一击,这便是斯派克·韦伯有名的“两次连攻战术”。 峻吉想,依靠打击腹部便足以打倒敌人。他浑身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头上。河面的空间中清晰地出现了被他的拳头打击后的痛苦模样,而这种痛苦好一阵子都一直沉淀在河风之中。 峻吉颇为自豪地对夏雄说道: “你是否体会过这样的瞬间?即由左手钩拳一拳定音的这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瞬间?”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悦。但这分明与他所栖身的世界相去甚远。虽说遥远,可那种喜悦却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色彩和形态。夏雄闭口沉默了。他想说自己也曾有过与此相似的喜悦。 在创作的进程中,他会突然感到恩宠的骤然降临。它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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