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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别扭的表情,只是观察着单身职员们对这一传闻所做出的世俗反应。隔壁的一个科里,就有一名让人佩服的势利之徒。尽管他已年届三十,却一心指望能够攀上这门高枝,所以决不向任何女人的诱惑低头屈服。这种大都市特有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与那些陷入公寓房东的女儿、打字员、女办事员等设下的结婚圈套的来自乡下的秀才并非相去甚远。

  当听说这一传闻时,清一郎立即相信自己乃是一个有力的候补人选。那种不顾虑现状,而只看重未来、前途、能力和发展性的婚姻,不可能找到比他这种执着着相信毁灭的人更恰如其分的人选了。他会成为一个理想而又不祥的女婿候选人吧。为了保护那个姑娘免遭那些打着如意算盘、充满发迹欲望的候选人的侵害,阻止其他男人成为她的丈夫,他只能让自己成为她的丈夫。并要她体会到与相信未来只存在着毁灭的丈夫之间那种纯粹的婚姻幸福……在片刻之间成为世俗的羡慕焦点,这并不是坏事。无意义地掠取其他人野心的目标——这就是善良!

  “我将结婚吧,不久就将结婚吧……”曾几何时他开始这样想到,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中并不包含着爱什么人的成分。不知不觉之间,这心中的嗫嚅化作了呐喊,尽管不是欲望,却变得如同欲望一般了。清一郎惊异于那种被称之为因循守旧的社会习性在一个男人内部是如此融洽地与破灭的思想同居一处。

  整个身体上贴满了与他人迥然不同的标签,这已不能使他满足。如今他又打算把“已婚男人”的标签据为己有。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企图把所有的邮票——不是什么珍奇的邮票,而是广泛流通的邮票——一一搞到手中的古怪收藏家。或许什么时候他会在镜子中发现一张令人满意的丈夫的肖像吧。一想到这里,他便禁不住热情洋溢地重新勾勒起自我漫画的素描来了。

  收常常睡懒觉。他对“无为”这东西从不厌倦。早晨的雨已开始停了,从窗户玻璃的明亮中便可以知道。即使打开玻璃,能看见的也只有邻居家的屋顶和那些招牌的后背。

  在夏天的夜晚,后乐园夜场比赛的灯光由淡而浓地照亮了那些招牌夹缝中透出的狭长天空。还能听见一阵阵呐喊声。有时正举行着百万人的音乐会,随着风势的强弱,那些通过扬声器的贝多芬音乐会不时地传到收的耳畔。

  虽说在东京有家,可他还是在去年开始有夜场比赛的季节里,一个人特意搬到了本乡真砂町的公寓里。收尽可能向别人隐瞒现在的住所,因为这儿远不是一个值得向人夸耀的居所,里面的家什横七竖八地乱堆一气。更何况他想把这里建成自己无为的根据地。虽说常常在外留宿,但他却从不让女人进入这个房间。他过着乍一看毫无规律的生活,但在附近的主妇们中间却有口皆碑。

  雨完全停了。收从床上伸出手,给煮咖啡的电热杯通上了电。这是某个女人送给他的礼物,可他却只是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睁眼醒来时才派上它的用场。于是,在这个5月初晌午刚过的房间里,便很快飘荡起了咖啡的香味。

  在枕边的小镜子里,收映照出自己醒来后的脸庞。它一点也没有那种睡觉后的浮肿,它是一张肌肉紧实、明朗而年轻的面孔。它就映现在那里,显得那么漂亮英俊。

  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母亲在新宿经营一家妇女服饰店,由于经济不景气而生意萧条。对此的担忧霎时间划过了他的胸口。据说母亲想和他合计合计,看能否把服饰店改造成一间咖啡屋。

  收在今天伊始之际,就彷佛隐约透视到了一天的末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明显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便要悄然逝去的日子的终结。尔后就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将来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它的必要。未来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以傲然无比的幽暗,犹如一匹从未见过的黑魆魆的巨大野兽一般遮挡了他的视线。

  在和大学的前辈碰头的N体育馆前面,收看见天空很快阴了下来,就像刚才喝过之后滞留在胃中的咖啡一样,发出糊焦味的凝重香气随着加大的风势飘了过来。突然他觉得鬓角处有点疼痛。来不及用手摸那儿,便已听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叩打着四周的凌乱声响。原来是冰雹下了起来。

  收赶紧退回到大门的屋檐下,只见冰雹打在人行道的路面上又被反弹了回来。就它那种从天而降的下法来说,未免显得过于粗鲁和过于任性。但被晌午过后的日光照得暖烘烘的道路却马上溶解了它封冻的外壳。尽管眼珠似的散乱东西还保留着眼珠的形状,但已不再是冰雹,而仅仅是普通的水滴罢了。

  “开木君,”有人隔着肩头呼叫收的姓氏。收扭过头去,看见了比自己身材矮小的前辈武井的脸。几年不见,武井已完全变样了。向上挽起的衬衫衣袖在粗壮的两条胳膊周围出现了因瘦小而引起的褶皱。透过衬衫便能清晰地窥见他肩头肌肉的隆起。衬衫的前襟又宽又大地鼓胀着,像是要撑开胸口的纽扣。

  “呀,多棒的身体啊!”

  “该是吧?”

  就像是对收这种理所当然的寒暄语做出的理所当然的感情表示一样,武井一点一点地鼓起肩膀、手臂、胸脯的肌肉让收一饱眼福。这是在用肌肉来回答对方。他的胸脯在衬衫下鼓动着,彷佛沉重的肌肉神经质地翻转了身子一样。

  “对吧?无论谁只要努力,都可以练成这种身体的。只不过成败的关键在于努力的多少罢了。”

  武井身上有一种新兴宗教的传道士那样的特征。从别人那儿得知他的消息后,收曾给他打了个电话。当时武井回答他的口吻里颇有一种像是扑向新的饵食一般急不可耐的感觉。武井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随即又对举重产生了兴趣。眼看自己已没有希望成为正式选手了,于是便着眼于这项运动的另一个侧面,到处搜寻美国进口的几十本杂志来仔细研读,从而成了在日本鲜为人知的肌肉锻炼新法的开山鼻祖,并说服母校的举重部,使之与这项新的运动项目成功地合而为一了。如今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肌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己的身体便成了这种肌肉福音的活生生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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