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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二十四章 对话

  两个月过去了。适逢梅雨季节。俊辅要到镰仓去会个人;当他来到东京站横须贺线月台上的时候,看到手插在轻便风衣口袋里,满脸因惑的悠一。

  悠一前面,有两个打扮时髦的少年。穿蓝衬衫的抓住悠一的胳膊,穿胭脂红衬衫的卷起袖子,抱着胳膊,面对着悠一站着。俊辅绕到悠一的背后,隐蔽在柱子后听三人讲话。

  “阿悠,同这家伙断不了,立刻就在这里杀了我。”

  “一看就是老掉牙的台词,收起来吧。”蓝衬衫从旁插进嘴,“我和阿悠是断也断不了的关系。你这家伙,让阿悠试试,只不过是抓一把吃吃的小甜饼干吧。糖放得太多的便宜饼干呀,你那张脸。”

  “好,看我不杀了你。”

  悠一一把从蓝衬衫少年手中抽出手臂,用年长者稳重的声音说:

  “适可而止吧。以后再慢慢听你们说。在这种地方,不像话。”——他朝着蓝衬衫又说,“你也太有老婆架势了。”蓝衬衫少年忽然露出孤独、凶暴的眼神。

  “喂,你出来一下,到外面去说话。”

  胭脂红衬衫的少年,露出雪白的牙齿嘲笑说:

  “混蛋,这儿不是外面呀。大家戴帽子,穿鞋子走着嘛。”

  那场争吵大概不会就此罢手,老作家故意又绕回去,正面走近悠一。两人的眼睛极自然地交会,悠一像得救了似地浮起微笑,和俊辅点头招呼。俊辅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充满友爱的美丽微笑了。

  俊辅穿着缝制精良的花呢服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块深茶色的格子手绢。这个老绅士和悠一做戏般的寒喧一开始,两个少年只能呆呆地望着。一个人向悠一挤挤眼说:“那么,阿悠以后见。”一个人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去。两人的影子消失了。横须贺线蛋黄色车厢隆隆地开进月台。

  “你有危险的朋友嘛。”

  一边走近列车厢,俊辅一边说:

  “可先生和我这样的人不是也有来往吗?”

  悠一应酬着。

  “说什么杀不杀的……”

  “您都听见了吗?那是这些家伙的口头禅哇。其实呀胆小鬼一个,从来没打过一次架。而且这两个反目的家伙也挺有关系的哟。”

  “什么关系?”

  “我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家伙一起上床的嘛。”

  ……列车飞跑起来,两人在二等车的座位上面对面坐着,谁也没问到哪儿去,暂时不做声地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沿线风景触动了悠一的心。

  穿过耸立着垂头丧气灰色大楼的大街,眼前换成一幅工厂街道黑色的风景。湿地与荒凉狭窄的草地那边,有个装玻璃窗的工厂。不知有几扇玻璃窗打碎了,空落落煤烟熏黑的厂房内,一晃看到许多裸露的电灯泡,白天起就点着。”

  ……列车又从高地上木造的小学校旁通过。“]“字形的校舍,空空的窗子朝向这边。校园让雨打湿了,一个孩子也不见;只有油漆剥落的肋木仁立着……然后是绵延不断的广告牌:宝烧烧酒、狮子牌牙膏、合成树脂、森水奶糖……

  热起来了,青年脱去了风衣。他那订做的西服、衬衫、领带、领带别针、手帕、直到手表,都极奢华,不显眼的色彩很和谐。不仅如此,从内侧袋里掏出的“唐费尔”新型打火机、香烟盒也足以让人侧目。“彻头彻尾的河田趣味。”俊辅想。

  “与河田君在哪儿会晤?”老作家讽刺地问了一句。青年把正要点烟的打火机的火挪开,正面瞧着老作家。蓝蓝的小火焰与其说燃烧起来,还不如从空中好客易吊下似的……

  “您怎么知道?”

  “我是写小说的。”

  “真惊人呐。在镰仓的鸿风园等着呢。”

  “是嘛。我也有约会去镰仓。”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悠一看着窗外幽暗的视野里,像是让人感到横穿过了鲜明的红色。原来从铁桥的铁骨旁通过,铁骨正在重新油漆,那红色是打底油漆的颜色。

  忽然,俊辅说:

  “你怎么样,爱上河田了吗?”

  美青年耸耸肩。

  “您开玩笑吧。”

  “为什么要去会自己一点也不爱的人呢?”’

  ‘“劝我结婚的不是您先生嘛?和一点也不爱的女人。”

  “可是女人和男人不一样。”

  “哼,我看一样。总是一方起劲,一方无聊吧。”

  “鸿风园……豪华奢侈的宾馆呀。可是……”

  “可是什么?”

  “那宾馆呀,你知道吧,一直是实业家把新桥、赤扳的艺妓带去住的宾馆呀。”

  美青年像被刺伤似的没说话。

  俊辅无法理解,青年日常生活的可怕寂寞。能让这个“纳尔西斯”不寂寞的,这个世上只有钱子了。镜子假如是牢狱的话,那么它能够终身幽禁这个美貌的囚犯吧。上了年纪的河田至少掌握了化身为镜子的技术……

  悠一说话了。

  “那以后好久没见了吧。恭子怎么样了。从你电话中知道利落地收拾了……嘿嘿。”——他微笑了,没注意到这种微笑是模仿俊辅的,“都给干净利落地收拾了吧。康子、镐木夫人、恭子……怎么样,我总是忠实于先生的吧。”

  “忠实的你为什么明明在家说不在,”——俊辅禁不住恨恨地说。这样的话充其量是些毫不在意的托辞,“这两个月,你来接电话不就是两次、三次吧。而且,跟你说想见见,你也老是闪烁其词。”

  “我想有事你会给我信的。”

  “我可不大写信的呀。”……列车探过两三个车站,雨棚外侧儒湿的月台上,孤零零地竖着站牌;雨棚底下的月台幽暗混杂,许多茫然的脸和许多伞,……铁轨上穿湿施施蓝衣服的工人们仰起头看着车窗……无所事事的眺望加重了两人的沉默。

  悠一像是要脱开身子,又说起来:

  “恭子怎么样了?”

  “恭子啊。怎么说好呢。我可是一点点也没觉得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黑暗中和你调换进那女人房间的时候,醉女人闭着眼叫我‘阿悠、阿悠’的时候,我体内确实回春之情涌动。尽管时间很短,可我确实借用了你的青春形象……就这些嘛。睁开眼的恭子,一直到早上都是一言不发。以后也是音信杏然。我所看到的,那女人以这个事件为界,名声大大败坏了吧。说可伶也算可怜。那女人可没做该受那样惩罚的坏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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