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三岛由纪夫 > 禁色 | 上页 下页


  第一章 开端

  康子已经很习惯了:每次来,看到俊辅躺在院子里的臃椅上休息,就会着无其事地坐在他的膝盖上。这动作让俊辐喜欢。

  适逢夏天。上午,俊辅闭门谢客。灵感来了,他会在这种时候工作一会儿;没兴趣工作的话,他就写写信,或者把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有时看看书,有时则把书故在臃盖上假寐,什么也不想;要不就摇摇铃,叫女佣端一杯茶来。要是前一天晚上,有什么事干得太晚,睡眠不足时,他就会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就此打打疙睡‘他的岁数已超过一个甲子,还得加上五年;可还是没有一样东西可称得上是感兴趣的。当然,他并没有奉行什么主义。俊辅缺乏对自身以及对他人客观的认识,这恰恰是构成兴趣的条件。这种极端的缺乏客观性,对外界、内面所有很不高明的痉挛关系,在给他老来的作品带来新鲜感和清新气氛的同时,也要求这些作品作出莱些牺牲。就是说要求牺牲真正的小说要素:塑造人物性格而引起的戏剧性冲灾,诙谐的描写,性格造型的追求,环境和人物相矛盾等等。于是,有两三个极其吝啬的批评家,犹豫着是否直率地把他叫做文豪。

  康子坐在俊辅的腿上,那条在藤躺椅上伸得长长的、盖着毯子的腿上。她身子重。俊辅想说几句猥亵的笑话可没说出口。喳喳刺耳的知了声,加深了这种无言的气氛。

  俊捕右腿上不时会发作神经痛。发作前,腿的深部会有麻酥酥的预感。上了年纪变得脆弱的膝盖无力长久承受少女温软肉体的重量,可就是这样忍受渐渐增加的疼痛感时,俊辅脸上却露出一种狡猾的快感。

  俊捕终于开口了:“膝盖压得有点疼,康子宝贝,让我把脚往边上挪一挪你再坐。”

  一瞬,康子用一本正经的眼光,忧心仲仲地看着俊辅的脸。俊辅笑起来。康子一脸瞧不起的神情。

  老作家明白这份蔑视。他坐起身从后面抱住康子的肩膀,手棒住她的下额,仰起脸,去亲她的嘴。像完成任务似的,赶快结束掉;他感到右膝隐隐刺痛,又躺了下去。抬起头来往四周一瞧,康子已经不见了。

  一星期过去了,康子音信杏然。俊辅借散步时去了趟康子的家,说是她和两三个同学一起去了靠近伊豆半岛南端的海滨温泉的疗养地。他记下了那旅馆的名字,回到家,俊辅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正巧有一份被催促交稿的工作要做,这成了他忽然决定一个人在这盛夏季节外出旅行的借口。

  他怕天气太热,挑了一大早出发的火车;可他穿着那件白麻西装,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他喝着热水瓶里的茶,竹签一样的手指伸进衣袋掏出将要出版的全集小样细细读起来,这小样是刚才来送行的出版社职员送来的。

  这回出《桔俊辅全集》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他45岁的时候编辑的。”那时的我呀,”俊辅想,“除了那些考虑世间已经安定、安全从某种意义来说能看清前途的圆滑化身作品的堆积外,还有沉浸于这种愚蠢行为的记忆。愚蠢行为,什么意思也没有。愚蠢行:和我的作品无缘,愚蠢行为与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间无缘。我的作品决非思矗行为的产物。所以我有一种对自己愚蠢行为不借助思想辩护的自豪。为净化我的思想,我从自己演出的愚蠢行为中,排斥促使思想形的精神作用。说是这么说,但并非只有肉欲的动机。我的愚蠢行为既合不上精神,也合不上肉体;它具有不合常理的抽象性,用来威胁我的手段就只能说是非人性的了。而今天依然如此,岁的今天也是如此……”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仔细盯着印刷在小样扉页上的自己照片,那是张只能说成是丑陋考人的照片。要找出些被人们称为神美的不寻常美点,那倒是并不因难的。宽宽的前额,瘦削的脸表现出贪欲的大嘴唇,显示出意志力强的颚,所有的面部特征带有一种长久劳作的痕迹。与其说这是由精神造就的脸,还不说这是张让精神锈蚀的脸。这张脸上具有精神性的某种过剽,神性的某种曝光。就像露骨谈论阴部时的脸很难看似的,俊辅丑陋中有一种一目了然令人生畏的东西像失去隐藏阴部的力量精神衰竭的裸体一样。

  受现代管慧享乐的毒害,把人性的兴趣转换到对个性的兴趣从美的观念里抹去了普遍性,这种强盗以打着幌子的暴行,截断伦理与美的媾和;那些漂亮家伙们要是说俊辅容貌美俊,那就好随他们去说了。

  在这冠冕堂皇揭示老朽面容的扉页背面,有许多广告;列了十几个知名人士的广告文章,与扉页上那张照片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些精神世界里的达官贵人们,必要时,不管在哪里都会出现;受命高歌的秃头鹦鹉们交口赞誊着俊辅作品中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之美。一批有名的批评家,是作为“桧文学”研究者而名声大噪的,但他们对洋洋20卷的全集,做了如下的概括:

  “像骤雨般注入我们心靡的众多作品,以真情写出,以陈情留存。桧氏自己也说;若没有陈情的才能,那么刚写完的作品,就会被毁弃,也就不会把这样死尸累累的样子暴露在众人面前了吧。

  “桧俊辅氏的作品,竭力拙写负数的美。诸如:不测、不安、不祥、不伦、不轨。他若是以某时代作为作品背景时,一定选取这时代的颓唐时期。把某一次恋爱作为素材的时候,则一定在失望和倦怠上做文章。即使捞写健康、稿力旺盛的形象,也像热带都市猖狂的流行病一样,人物内心也只有猖狂的孤独。人类所有的激烈爱憎、嫉妒、怨恨、热情等种种世相,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不仅如此,保持情热的死尸的那一脉温热,反倒比如火如荼活着的时候,更胡说出‘生’的本质的价值。

  “感觉迟钝中体会到的敏锐感觉的颧抖,乱伦时体会到的濒临沦丧的伦理道德,感党迟钝中体会到的激越的动荡,都在作品中出现。为了迫寻逆反的效果,他编织了多么巧妙的文体啊。即所谓新古今集式的文体,罗可可式的文体,语言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文体,即非思想的衣裳,也非主题的假面,只是为做衣裳而故衣裳的文体。与这所谓赤裸裸文体相对照的,有像巴台农神庙尖顶上残破的命运女神像、拜尼奥做的尼凯像上那些缠绵美丽的衣服皱折般的文体。流动的皱折,飘逸的皱折。那些皱折并非只是对应于肉体行动的,从屑于肉体线条的集合,而是自身流动,自身飘逸的皱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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