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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自那以后五十六年时间里,本多一次也没有去过月修寺,同据说还健在的住持聪子也一封信没有通过。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本多不知有多少次想去聪子处一叙阔别之情,无奈每次又都在心理上强烈受阻,以致始终音信杳然。

  然而这绝不意味他忘了月修寺。音信隔绝的时间越长,月修寺在心目中的重量越是无可替代。他总是顽强地提醒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能扰乱聪子的清静,不能时至今日还以怀旧之缘接近聪子。随着岁月流逝,他愈发怕见聪子的龙钟老态。是的,蓼科是在空袭后的涩谷废墟上说过,聪子如一泓清泉变得更加秀美。若是所谓空门老尼之美倒并非不可理解,但事实上此外还从大阪人那里听到过赞叹聪子近来美貌的语声。尽管如此,本多还是害怕。怕见美的废墟,怕见历历残留于废墟的美。当然,聪子老来的悟达早已使其超越红尘,高踞于本多无可企及的峰巅,这点毋庸置疑。因此,纵使本多以老年丑相出现,聪子那顿证菩提的莲池也不至于泛起一丝涟漪。他很清楚,任何回忆都不可能打动聪子。聪子早已披挂好深蓝色的盔甲,任何回忆的利箭都奈何她不得。每念及此,再以已逝清显的眼光思之,似乎又增加了绝望的因素。

  何况,如若探访聪子,本多势必重新背负清显的回忆。而且至今仍作为清显的代理人登门这点也使他压力重重。“罪只是我和清显两人的”——回镰仓途中聪子在车内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在时隔五十六年的今日仍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果相见,想必聪子也会对那段往事淡然一笑置之,随即同本多开怀畅谈。问题是本多很不情愿想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如此衰老不堪,日益惨不忍睹,日益罪孽深重,因此同聪子相见的程序也就日益难以逾越。

  春秋递嬗,星转斗移。那年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的月修寺本身,连同有关聪子的记忆渐渐在本多心目中淡远了。这里所谓淡远,并非心的疏离。恰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寺院,思之愈切,求之愈急,月修寺愈好像端坐于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情由妩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严。那虚无缥缈的寺院,那远在人世尽头的寂无声息的月之寺,浓缩式镌刻着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聪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俨然坐落在思考的极限认识的终端。本多知道,时下无论乘飞机还是坐新干线,转眼之间即可抵达。但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的月修寺,并非本多心目中的。对他来说,那座寺恰如从认识的暗夜从世界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

  他似乎觉得,假如聪子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聪子必然在那里永生不死。倘若本多因认识而得以不死,那么从这地狱中仰面见到的聪子则在遥遥无极的天边。毫无疑问,刚一相见聪子就会一眼看破本多所处的地狱。他还觉得,自己栖身的这座充满失意与恐怖的认识地狱的不死,同聪子所居天上的不死,二者似乎总是在对视之间保持着平衡。故而,即使眼下不急于相见而推迟到三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岂不也可随时了却心愿!

  凡此种种,本多搜罗出许多自我辩护之辞,这人世的辩辞,不觉之间成了他不去月修寺的理由。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前去,如同拒绝确将带来杀身之祸的美。并且,有时他还认为,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去月修寺,并不仅仅因为时光的蹉跎,也还因为自知实际上无法实现,而这点恰恰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如意。如果勉为其难,届时说不定月修寺远离自己而一时消隐在光雾之中。

  话虽这么说,本多还是觉得眼下访问月修寺的时机恐怕已经成熟。因为认识的不死姑且不论,肉体的衰竭之感却是日甚一日的。看来应在自己有生之年去月修寺见一次聪子。毕竟对清显来说聪子是拼死都必须见上一面的女子。而深知这一点的本多之所以没有决心冒死求见,必定是遥远的清显那向自己内部发出呼唤的年轻漂亮的魂灵予以禁止的缘故。若不惜一死,肯定得以相见。如此说来,或许聪子也在心照不宣地静等时机成熟。想到这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美快感滴人本多内心的深处。

  ……

  将庆子带往那种地方显然是十分荒唐的。

  首先第一点,庆子是否真正理解日本文化就极可怀疑。只是,她那落落大方的一知半解之中的确含有某种虔诚,使得她从无自我炫耀之嫌。庆子遍访京都诸寺,就像初次访日而满载偏见归国的艺术家型外国妇女,她能够对一般日本人无动于衷的事物怀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不断用自以为是的误解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样迷上了日本。她随处乱坐,不管得体与否,简直同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看石庭的外国女人没了区别。她从小坐的便只有椅子。

  不过庆子的知识欲也真可谓一发不可遏止。为时不久,她就能对日本文化——美术也罢文学也罢戏剧也罢——发表一家之言,尽管不无自相矛盾之处。

  在依然按往日爱好轮流邀请各国大使的晚餐会上,庆子已开始为人之师,自豪地宣讲日本文化了。了解过去的庆子之人,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从庆子口中听到关于金碧障屏画的高谈阔论。

  本多曾向庆子指出过这种同外交使团的交往毫无意义:

  “那伙人都是逢场作戏,无情无义,任职地点一变,就把上回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跟他们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跟浪迹萍踪的人打交道心里才能放松。情理上用不着像和日本人那样非一直交往十年不可,而且面孔不断更新也满开心的嘛!”

  其实这里面还含有庆子想在文化交流方面显露一手的天真愿望。每次学罢一个单人舞,马上就在晚餐会之后表演一番。由于对方看不出破绽,对她颇有鼓舞作用。

  无论怎样见多识广,庆子的眼光都不可能洞悉日本根深蒂固的阴翳。至于那使得饭沼勋心潮澎湃的深层次的热血之源,更是同她毫不站边。本多嘲笑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在外交使团中间,本多已作为庆子的男友得到公认,经常一起应邀出席大使馆的晚餐会。本多对某国大使馆的日本侍者统统身穿带家徽的和服大为愤慨:

  “那纯粹是捉弄日本人的证据。而且对日本来宾首先就有失礼节!”

  “我可不那样认为。日本男子穿家徽和服就是显得仪表堂堂嘛!你那件晚礼服倒叫人哭笑不得。”

  大使馆扎有黑蝴蝶结的晚餐开始之时,女士优先的来宾行列在嘈杂声中缓缓行进。队列前方,银蜡台的烛光林立在餐厅的昏暗中。桌面上插花曳着深深的阴影,窗外早来的梅雨绵绵不止——这种璀璨的凄寂氛围于庆子相得益彰。只见她脸上一扫日本女子常有的谄媚式微笑,脊背光洁而挺拔,风采一如往昔。甚至往昔上流老妇人那怆然的沙哑嗓音也给她学得维妙维肖。佯装豪爽而又掩饰不住疲惫的大使,煞有介事的冷血参事官——在这些人中间,惟独庆子是真正的活人。

  庆子知道不会与本多同席,便趁队列行进之机急匆匆地对他这样说道:

  “刚才学谣曲时学《羽衣》来着。可惜我还没看过三保的松林。真不好意思,日本国内都有这么多地方没看到。两三天内不能,一起去一趟?”

  本多回答:

  “什么时候都可以。最近刚从日本平回来,还想再去那一带慢慢转一转,奉陪就是。”说话时,无尾晚礼服衬衫那坚挺的前胸总是往上窜,弄得他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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