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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是呀。”月光公主活泼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她正等着这句话。

  月光公主把白游泳帽放在桌上,抬起双手向上拢起美丽的黑发。在她做这个说是灵活,不如说是草率的动作时,本多所处的位置正好能够看清她左腋下方。泳衣的上半部,形似西式围裙,胸口上的带子,虽然从脖子绕到后背左右分开,但是由于胸口开得过大,几乎露出了乳房边缘。遮盖两肋的只是胸部左右两侧很窄的带状部分。因此腋窝下面便暴露无遗。当她双手举起时,带子也跟着被稍稍提起来,于是从未见过的部分就能够完全看到了。本多看得很清楚,那里的皮肤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浑然一体,泰然自若地承受着阳光,连一点黑痣的痕迹也找不到,本多心中一阵喜悦。

  月光公主把游泳帽紧绷绷地戴在拢起的头发上,伴随着庆子向游泳池走去。庆子发觉自己手指还夹着香烟又返回来时,月光公主已在水中了。这时恰巧梨枝不在身边,本多不失时机地,对低头往烟灰缸里扔烟头的庆子悄声说:“月光公主戴着戒指来了。”

  庆子向他使了个媚眼。在她挤那只眼睛的时候,平常看不见的小皱纹,隐隐约约地刻在眼角上。

  就在本多呆呆地注视着游泳的这两个人的工夫,梨枝返回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她看见月光公主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转瞬间又带着笑容没人波光潋滟的水中时,声音沙哑地说道:

  “啊,那样的身体准能生出许多孩子。”

  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四章

  半夜时分,本多还泡在书斋里消磨时间,一般的书怎么也看不进去。

  打开平时不开的抽屉,发现了扔在里面的审判记录抄本,本多无聊地翻看起来。那是昭和25年1月宣判的将现在的财产归于本多的判决书。

  本多把用黑线装订的审判记录放在展开的,用摩洛哥皮革制作的英式大文件夹上翻阅着。

  “取消明治35年3月15日农商务省下达的林字第5609号、即对原告做出的不返还国有山林的指令。

  被告应向原告退回附件目录中记载的国有山林。

  诉讼费用由被告负担。”

  诉讼是在明治33年提出的,35年曾被驳回。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历史变迁,但原告一直执拗地提出异议,本多参与此案后,幸运地使原告获胜。想来,与本多毫无关联的福岛县地区的那片山林,现在却如此支撑着本多的财富与腐化的生活,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夜间,人迹罕至的杉林,连同那阴湿的杂草,为了本多今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自然成长着。如果在明治未叶,走在山路上的行人,看到那高高耸立的杉林而赞叹其崇高时,要是知道那只是为50年后的人们的愚蠢服务的话,又该作何感想呢?

  ……本多倾听着。虫声稀疏,妻子已在邻室沉沉入睡,家里被夜晚骤然加剧的凉气所笼罩。

  游泳池落成的招待会5点结束,除庆子与月光公主之外的客人都该离去,但今西与椿原夫人坚持不走,他们本来就打算住在这里的。这么一来,晚餐与房间的分配都不大好办。椿原夫人是不拘小节的人。

  晚8点,本多夫妇与庆子、月光公主以及今西和椿原夫人等六个人用过晚餐。之后,厨师与侍者开始准备回去,客人到院子里去乘凉。今西与椿原夫人去了凉亭,许久没有回来。

  本多原打算安排庆子住最里面的客房,月光公主住书房隔壁的客房,由于今西他们的留宿,就变成了请庆子与月光公主同住在书房的邻室,今西他们则被挤到里面那间。结果,本多尽情地欣赏月光公主单独一人的睡态的意图落了空。和庆子同屋,月光公主睡觉时肯定要拘谨的。

  ……审判记录里文字,本多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六、训令第4项第15号记有‘此外,依照幕府及各藩的制度,应承认其所属之事实’。意思是:除1号至14号所列具体事项之外,可以认定尚有一般的所属之事实时,应予返还。所谓一般的所属之事实……”

  他看了下表,已是12点过5、6分了。突然,在黑暗中,他的神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胸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甘甜的心跳。

  本多曾经体会过这样的心跳。夜间在公园里潜伏时,急切盼望的事情终于在眼前出现之际,就像红蚂蚁一齐爬上了心脏,引起这样的心跳。

  那是一种雪崩。这黑暗的蜜一般的雪崩,是以令人晕眩的甜蜜把世界包裹起来的,它压断理智之柱,用机械的律动记录下了所有的情感,一切都被它融化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它是从哪里袭来的呢?在某个地方有官能的深深的巢穴,一旦它从远处发出指令,无论多么贫乏的触角也敏感地轻轻摇动,一定要抛弃一切而跑出去。快乐的召唤与死的召唤多么相似!一旦被召唤,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就像没写完航海日志,才吃了几口的饭菜,只擦了一只鞋子,刚刚放到镜子前面的梳子,就像刚系上缆绳,全体船员就消失了的一条幽灵船那样,人们必须抛弃正在做的一切而出走。

  心跳是发生这种事的预兆。虽说由那里开始的事情是不体面的丑陋的,但是这心跳必定包含着彩虹般的丰丽,闪耀着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

  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也正是希奇古怪的东西。促使人做出极其高尚的事业,极其刚烈的行为的力量,与引诱人做那极卑鄙极快乐极龌龊的梦的力量,同出于一源,伴随着同样预兆的心跳,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如果最卑鄙的欲望不过是若隐若现的卑鄙的影子,在这最初的心跳中没有闪耀崇高的诱惑,那么人还可以保持平静的自尊心而活下去。有时诱惑的根源并非是肉欲,而是故弄玄虚的、模糊不清的、像隐约耸立云端的险峰似的银色的崇高的幻影。它是先把人俘虏,接着使人极力摆脱难以忍受的焦躁,去追求广阔无垠的光明。它就是这种“崇高”的粘鸟胶。

  本多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瞅了一眼隔壁黑暗的卧室,听了听妻子鼾睡声。明亮的书房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有史以来书房里便是他一人独处。到历史终结之时,书房里也依旧是他孑然一身吧。

  关闭了书房的灯。皓月高悬,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打磨过的山毛榉板桌面上,月光如水。

  本多靠近墙边的书架,倾听邻室的动静。动静是有的,不过不像是坐着交谈。或许她们在这难眠之夜躺着聊天呢,只是一句也听不清。

  本多从书架抽出10本西洋书,露出那个窥视孔。这些书籍的数目是事先固定的,书名也是既定的。那是德文的旧法律书,是父亲传下来的古老的烫金皮面书。他的手指能准确地分辨出每一本不同的厚度,抽出的次序也是固定的,拿到手上的重量是早就知道的,落在书上的灰尘气味也是熟悉的。这庄严的书籍的触感与重量,那整齐的排列,是为了快乐所必须的手续。郑重其事地拆掉这些观念的石墙,把思想上的严肃的满足变成无耻的陶醉,乃是最为重要的仪式。每一本都要小心地轻轻放在地板上。每拿一本都使心跳更加激烈。第8册是分量最重的书。取出它的时候,那快乐的积满尘土的黄金般的重量,几乎使他的手都快麻木了。

  要注意脑袋不碰到任何地方,眼睛也要对准窥视孔。这种熟练的技巧是很重要的,不管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是极其重要的。就像在举行祭礼,为窥视光芒四射的另一个世界,每个细节都不能疏忽。他就是在这暗夜之中的惟一的祭司。要周密地遵循在头脑里长时间反复考虑过的仪式程序(他迷信,如果忘记一件,就会全盘瓦解),他首先悄悄地把右眼紧贴于窥视孔。

  房间里是斑驳的微明,好像只有台灯亮着。本多曾吩咐松户变了个小花样,靠墙的床也稍稍往中间挪动了一些,因此两张单人床均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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