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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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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庆子说的。”桢子也很坦然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想想看,情况再怎么危急,深夜闯进别人家里,敲人家夫妻卧室的门,月光公主的胆子也够大的。赶上亲切接待她的杰克也是个好人,真是个有教养的可爱的美国人。” 本多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记错了。那天早晨庆子确实是说过:“幸亏杰克不在,不然的话,可就热闹了。”而桢子似乎是说杰克住在那里。那么,是传错了呢?还是庆子说谎呢?二者必居其一。发现庆子也扯这种无聊的谎话,给了本多一个小小的优越感,他为这一发现而欣喜,同时,对于和桢子决裂感到犹豫,他努力避免愚蠢地卷入女人的闲话中去。更何况对方又是在审判官面前也能公然说谎的桢子。本多决不说谎,但他有一种习性,就是根据情况,像对待眼前的水沟里流过的泔水似的,任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流去。这可以说是他自审判官时代以来的小小的恶习。 本多正想转换话头时,椿原夫人像寻找桢子的庇护似的凑过来了。 几天不见,椿原夫人的面庞消瘦了,这出乎本多的意料。她的表情悲戚而颓唐,目光呆滞,神经质地用橙色的口红把嘴唇涂得不成样子,给人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桢子眼梢含着笑,突然用手指托起这弟子的白下颏给本多看,嘴里说道:“对这个人真没办法。总说死,死的,吓唬我。” 椿原夫人似乎想要永远这样仰着下巴颏似的,但桢子又立刻放下了手指。夫人遥望风势渐强的草坪,用嘶哑的声音,嗫嚅似地对本多说:“又没有才能,活那么长有什么用呢。” “如果没有才能的人都必须去死,日本人就死光了。”桢子风趣地答道。 本多毛骨悚然地听着她们的这番对话。 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一章 两天后,本多于约定的午后4点,在约定的地点东京会馆门厅等候。他想,如果月光公主来了,就把她带到今年夏天才开张的楼顶餐厅去。 门厅摆着许多皮沙发,如果打开报夹子,来掩饰自己在等人什么的,这里是个很合适的去处。本多在内兜里揣着好容易弄到的三支哈瓦那手卷雪茄烟。吸完这三支烟,月光公主就来了吧。但是有一件事使他担心,他刚坐到这沙发上时,窗外就暗了下来,要是下起雨来,把楼顶淋湿,就不能和公主在那里用餐了。 这是58岁的富翁,再次这样等候泰国少女了。这么一想,本多总算摆脱了不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本来的日常生活中。那是一种海港的状态,而他生来就不是一只船。回到了“等待月光公主”这个他惟一的存在形态,就是说,这是他真正的精神状态。 他是一个有大把的钱,上了年纪,对于单纯的男性的快乐不屑一顾的人。他实在是一个麻烦的家伙,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下决心拿自己的倦怠同地球作交换,但他的外表却朴实而寒酸,在精神上喜欢置身于一个被局限的低洼处。对历史和时代如此,对奇迹和革命也是如此。像坐在西式马桶上那样,坐在盖着盖子的深渊之上吸雪茄烟,一切都听任对方的意志,而他只是等待。这时,梦想开始明显地成形,隐约看到难于捕捉的无上幸福。死能使人在这样的状态下达到无上的幸福吗?……若是这样,那么月光公主不就是死吗? 他手中的占卜牌里既有不安,又有绝望。期待的时间犹如工艺晶的黑漆底色,在上面镶嵌着可怖的夜光贝壳…… 地板相连的地窖似的西式小餐厅里,正准备着晚餐,摆放刀叉的声音哗啦啦响着,和侍者手里拿的那把镀银刀叉一样,本多内心的感情和理性也是一团糟,没有任何计划(这是理性的邪恶倾向),意志被放弃了。本多在这风烛残年发现的快乐,就是如此随意地抛弃人的意志。在抛弃了意志的时候,从青年时代起就使他伤神的那种“要介入历史的意志”,也就束之高阁了,历史也就不知悬于空中何处了。 ……在那没有历史的黑暗的时间里,在那令人晕眩的高空中,杂技团的荡秋千的少女,身着闪光的白色紧身衣在飞舞飘荡。这就是月光公主。 窗外已暗下来。几个带着家眷的客人,在本多旁边长时间地寒暄,听得让人昏昏欲睡。还有两个像是订了婚的人,疯子似的默不作声。窗外,街树沙沙作响,雨好像下不起来,报纸的木板夹子在他手里,像是一根长大的胫骨。三支雪茄烟已经吸完,月光公主还是没有来。 本多一个人好容易吃完没滋没味的晚餐,然后就去了留学生会馆。这是个不太慎重的行动。 走进位于麻布一角的俭朴的四层楼,门厅里有几个黑皮肤的目光锐利的青年,穿着宽格子半袖衬衣,在看东南亚印刷粗糙的杂志。本多向前台询问月光公主在哪里。 “不在。” 办事员干脆地回答。对于这种过快的回答本多很不满。在这简短的问答中,本多发现那几个目光锐利的青年都在瞧着他,再加上夜晚的闷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待在热带的一个小机场的候机室里。 “能告诉我房间号吗?” “按规定不能告诉。会面需要得到本人同意,在这前厅接待。” 本多死了心,离开了前台。青年们的眼睛又一齐回到杂志上。他们翘着二郎腿,裸露着脚脖子,那褐色的踝子骨像刺一样尖尖地突出来。 会馆的前院可以散步,却不见人影。三楼的一个房间敞着窗子,室内很明亮,本多听到从那里传出弹吉他的声音。虽说是吉他,曲调很像胡琴,尖细的歌声像发黄的常春藤缠绕着乐曲。倾听着那凄婉缠绵的声音,本多想起了难忘的战争前夕的曼谷之夜。 本多很想溜进去把每个房间都查看一下,他根本就不相信月光公主出去了。在这潮热的梅雨期的暮色里,月光公主无处不在。在前院的像是留学生们侍弄的花坛里,开着唐菖蒲,在夜色中看起来是黄色的,还有看不太清的淡紫色的天车菊。月光公主的气息也存在于这些鲜花的幽香里。四处飘散的月光公主的微粒子,说不定会逐渐凝聚成形。在蚊虫微弱的羽音中,也能预感到这一切。 三楼的许多窗子都是黑着的,只有楼角处的房间亮着灯,镂花窗帘掀动着,十分幽雅。本多凝神注视着那个房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帘后面,俯视着前院。风吹开了窗帘时,本多看清了那个人的姿容。她就是光穿一件长衬裙纳凉的月光公主。本多不由自主向窗下跑去,户外灯光照亮了他。这时,月光公主清楚地认出是本多,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熄灭了灯,关上了窗户。 本多倚着楼角等了很久。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太阳穴的血在跳动。流逝的“时间”似乎也是血。他把脸颊贴在水泥墙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苔上,用那凉凉的青苔消解他老脸上的热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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