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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今西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让他洗手,从夫人那严肃的表情里,才明白是因为他捡了乳罩之故。

  “不行,再好好洗洗!”

  夫人在旁边疯狂地往今西手上打香皂,红铜水池里水声哗哗,水星四溅,她全然不顾这些,将水龙头全都打开,最后今西的手洗得都麻木了。

  “这下可以了吧?”

  “还不行。你用那只手抚摸我,你能想像我会如何感受吗?你抚摸我,就等于抚摸我浑身充满的对儿子的回忆啊。你用那双脏手抚摸我对神圣的晓雄的回忆,抚摸神灵……”

  说到这里,夫人急忙背过脸去,取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一面搓着放在水里的手,一面斜眼窥视夫人。夫人大声哭起来,这意思是“可以了”,表明她内心已漾起涟漪,作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两人对饮时,今西撒娇般地说:

  “我真想早点儿死。”

  “我也是。”

  夫人随声附和。她那白纸般的眼睑下面,染上了一抹醉酒的淡淡红晕。

  在隔壁那间拉开了隔扇的房间里,浅蓝色的光闪闪的缎子被起伏着,像是轻微的呼吸。在这间屋子的桌上,大碗里的拌鲍鱼片的烟黑色皱褶上有着人工着色似的樱桃红,砂锅清炖鸡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今西和椿原夫人默然无语,心照不宣,互相都在期待着什么,都在期待着相同的东西。

  椿原夫人瞒着桢子进行这种幽会,她陶醉于对罪有应得的惩罚的期待。甚至梦见桢子进来,用红笔给她修改诗句,还对她说:“这不叫诗歌。我帮你改一改,然后你就当作是吟诗,亲身体会一下这种哀愁。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椿原夫人。”

  今西毕竟是今西,尽管他被桢子那嫌恶的眼光瞪着,心里还是想干那种事。御殿场二冈的那个初夜,是他梦幻的最高潮,他想与椿原夫人一同再一次达到那个高潮。在那顶点,在那巅峰上,桢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冰冷。因此,无论如何也需要再来一次。

  没有那一双眼睛,今西和椿原夫人的结合就洗刷不掉赝品的气味,就去不掉野合的弱点。只有那一双眼睛才是最具权威的媒人的眼睛。在寝室暗淡的一角,那闪闪发光的女神般犀利的眼睛,是既连结又拒绝、既允许又轻蔑的证人的眼睛,是置于这个世界某处的带有某种神秘的正义的眼睛,是勉强认可的眼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才有他们两人的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他们二人就只不过是漂浮着的枯萎浮萍,两人的结合,就不过是一个沉溺于永不知觉醒的过去梦幻之中的女人,同一个执拗于绝对不会到来的未来幻想之中的男人的结合,有如两个无机体的瞬间碰撞,有如棋盒中两个棋子的接触。

  于是今西恍惚觉得桢子已经来到寝室里,在这间屋子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以致使他不能不看个究竟。今西特意站起来看了一下,椿原夫人并没有责怪他,大概夫人也和他有同感。但是在隔壁四席半的房间里,他只看到角落里的吊铺上的紫色飞燕图案。

  事毕,他们同往常一样,倦懒恣意地躺着,像两个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闲聊起来。今西放开胆量,大讲桢子的坏话。

  “你其实被桢子体面地利用了。你担心自己不能独立作个诗人,所以总是依赖她。到目前为止,难道不是吗?今后你要下决心脱离她,自己独立,不然的话,就不可能成为像样的诗人。你要知道,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

  “不过,我如果自以为是地独立了,马上就会止步不前了。”

  “为什么这么断言呢?”

  “不是我断言,这是事实,也可以说是命运吧。”

  今西想反诘她,那么到现在为止,你的诗“进步”了吗?然而他的良好教养使他控制了这种无礼。他也感到,自己说这些挑拨夫人与桢子关系的话,并非出于本心,而夫人回答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过了一会儿,夫人扯起床单裹在身上,露着脑袋,望着灰暗的天井,吟了一首近作。今西马上作了品评。

  “这是一首好诗,不过,总觉得欠缺概括,局限于日常的感觉,缺乏宇宙感之类的东西。我想,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下边那句‘蓝色的深渊’没有飞跃感,过于概念化的缘故。它不是以写生为基础的吧?”

  “是啊,仔细想想,正如你说的那样。要是在刚写出来的时候,你这么批评,我会伤心的。但是过了十几天,我自己也看出毛病来厂。不过,桢子对这首诗很称赞。和你相反,她说下面那句好。还说,‘蓝色的渊潭’可否改为‘湛蓝的渊潭’,这样会更庄重些吧。”

  椿原夫人的语气里流露出自得的心情,这是一种让一个权威与另一个权威在自己手掌上斗来斗去的心情。随后,她趁兴又详细地谈起了今西爱听的有关熟人的传言。

  “最近我见到了庆子,打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今西马上来了劲头,他将一直趴着身子翻过来,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到了裹在夫人胸口的床单上。

  “是本多先生和一位泰国公主的事。”椿原夫人说,“最近本多先生把这位公主和她的男朋友带到二冈的别墅幽会去了。那个男人是个学生,叫克己,是庆子的外甥。”

  “三个人睡在一起了吗?”

  “本多先生不干那种事。他是位冷静而理智的人,可能是出于给这对年轻恋人撮合的善意吧。本多先生很喜欢那位公主,这事人人知道。可是他们年纪相差太远,不大谈得来。”

  “问题是庆子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也受了连累。碰巧那天庆子也去了自己在二冈的别墅,杰克先生歇班,也住在那里。早晨3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是公主跑来了。庆子和杰克被她搅了睡眠,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死不肯说,庆子也无可奈何。当晚公主非要住在那里不可,庆子就留她住下了。庆子想,等到天亮了再通知本多先生。

  “结果他们睡过了头。杰克要赶回营房,只喝了一杯咖啡,就急急忙忙上了吉普车。庆子送他出门时,碰见脸色煞白的本多先生从对面走过来。庆子笑着对我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本多先生那样惊慌失措。

  “庆子明知他是来找公主,却故意开玩笑说:‘啊,您这是怎么了?散步干么这么匆忙啊?’

  “本多先生告诉她公主失踪了。说话声都变了。就这样,庆子故意捉弄了本多半天,直到本多已死了心,要回去的时候,庆子才说:‘公主住在我家哟。’听了这话,快60岁的本多先生脸都红了,万分欣喜地高声问她:‘是真的吗?’

  “庆子带他到客房,本多先生一看见安睡在床上的公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公主并没有被他们吵醒,还在甜甜地熟睡。她微张着可爱的樱唇,面颊埋在乌黑的头发里,长睫毛齐刷刷的。四五个小时前,她跑来时那可怕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呼吸也很均匀,好像正做着一个快活的梦。当时,她还撒娇似的翻了个身。这些都是庆子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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