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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第七识——未那识以我执来肯定或否定世界。

  就是说既然有自我,既然这自我能够认识,即使失去五感,他周围的钢笔、花瓶、墨水瓶、红玻璃水瓶(晨曦将白色的十字窗框在水瓶上映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六法全书、镇纸、桌子、壁板、画框及其他连续排列下去的世界也是存在的。或者说,既然有自我,而且那自我能够认识,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不过是现象的影子,是认识的投影,所以世界是无,世界并不存在。……这种我执的习气是要狂妄地把世界当成一个美丽的球踢来踢去吧。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为此,不能没有使世界产生,使其存在,使水仙花存在,并在每一瞬间不断保证其存在的识。这就是阿赖耶识,就是使无明的长夜存在,并在这无明的长夜里独自清醒,在每一刹那持续保证存在与实有,犹如北斗星似的最终的识。

  为什么呢?因为世界必须存在。

  即便第七识之前的六识的世界皆无,或者五蕴皆灭,死亡来临时,只要有阿赖耶识,世界就存在。一切皆依阿赖耶识而存在,有阿赖耶识就有一切。但是,如果阿赖耶识毁灭了呢?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因此,阿赖耶识不会毁灭。像瀑布一样,虽然每一瞬间的水是不同的水,却是奔腾不息的。

  为使世界存在,阿赖耶识永远流淌着。

  因为世界无论如何必须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作为迷界的世界存在,才能给人带来达到悟的机缘。

  世界必须存在,此乃终极道德之要求。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于世界为什么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如果作为迷界的世界的实有是一种终极的道德要求,那么,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正是这种道德要求的源泉,这时,阿赖耶识与世界,即阿赖耶识与染污法形成的迷界是互为依据的。因为如果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存在了,如果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也就失去它作为主体进行轮回转世的场所,达到悟的途径也就永远被封闭了。

  由于最高的道德要求,阿赖耶识与世界互相依存,阿赖耶识也依赖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如果说只有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保证这一刹那实有的最终依据是阿赖耶识,那么,在同一时间里使世界的一切显现出来的阿赖耶识,也就存在于时间轴和空间轴相交的一点上。

  本多终于理解了,唯识论独特的“同时更互因果”的原理是从这里产生的。

  佛说之为佛说,须有释迦佛陀直接的教诲为典据,即必须有圣教量。唯识是在大乘《阿毗达摩经》里最难懂的一偈中找到这典据的。

  “诸法藏于识,

  识亦藏于法。

  二者皆为因,

  亦常互为果。”

  这就是本多的理解。

  依据阿赖耶识的因缘相续说,把世界作为当下刹那的片断来看,应该是下面这样解释的。

  就像将黄瓜切成片似的,把世界当下的一刹那切成片,检验其断面一样。

  世界在瞬息间生生灭灭,在这断面上显出其生灭的三种形态。一是“种子生现行”,一是“现行熏种子”,一是“种子生种子”。第一个“种子生现行”是种子造出现在世界的姿态,他当然包含着过去的习气,拖着过去的尾巴。第二个“现行熏种子”描绘现在眼前的世界受阿赖耶识种子的熏习,向着未来污染下去的姿态。当然,未来的不安投下了阴影。但是,并非一切种子都由于现行而被污染生成现行。那里自然会有虽被污染,但种子只由种子延续的部分。这就是第三个“种子生种子”。只有这第三个因果不可能在同一刹那进行,肯定是随着时间的继起而在“异时”延续。

  于是世界以这三种形态,在现在的一刹那,显现出一切。

  而且第一个“种子生现行”与第二个“现行熏种子”在同一刹那新生,并且在同一刹那相互影响,在同一刹那灭亡。一瞬间的横断面只由种子来延续、舍弃、移向下一瞬间的横断面。我们的世界构造像是串起来的阿赖耶识的种子,它穿透无数个刹那间的横断面,穿透无数个黄瓜片,不停地匆匆穿过去又舍弃掉。

  轮回转世是经过人一生的长期准备的,并非由于死亡才开始,它每一瞬间都在更新世界,每一瞬间又都在废弃世界。

  就是这样,种子一瞬间一瞬间地使这一“世界”的巨大的迷惘之花开放,并一边废弃它一边延续下去,而种子生种子这种延续,如前所述,需要业种子助缘。从哪里得到这种助缘呢?依靠的就是一瞬间的现行的熏。

  唯识的真意是说,在我们现在的一刹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刹那的世界在下一刹那一旦灭亡,又立刻出现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世界,在下一瞬间仍不断变化着存续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

  第三卷 晓寺 第二十章

  ……一旦这样来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围的事物与以前迥然不同了。

  偶尔有一天,本多为了一个拖了半年的官司,被请到涩谷松涛的住宅,等在二楼的客厅里。诉讼当事人到东京之后没有合适的住处,常住在一位已经搬到轻井泽去的,有钱的同乡这所空着的住宅里了。

  没有比这个行政诉讼更超越时代的漫长诉讼了。此案起始于明治32年制定法律之时,而争端则要追溯到明治维新初期了。诉讼的对方也随着内阁的变换,由以前的农商务大臣变为农林大臣,律师也换了好几代。现在,本多是依据“如果胜诉,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的历代的合同,才受理此案的。但是,本多预料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诉讼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因此,本多是为了委托人从乡下带给他白米和鸡肉等土特产,才应邀来涩谷的,以工作为名消遣一番。

  早该到的委托人迟迟未到,想必是火车晚点了。

  在炎热的六月的下午,穿着国民服,打着裹腿的本多,推开英式的高大窗户,站在窗边,想透透风。本多没有当过兵,总是打不好裹腿,小腿肚上堆成一团,走起路来像拖着个头陀袋。妻子梨枝老是念叨:“要是被拥挤的电车剐上可就危险啦。”

  今天,裹腿的臃肿处已渗出汗水,本多知道他那身夏天穿的化纤国民服,俗气不堪,净是褶皱。后背底襟出现坐褶,皱巴巴向上翘起,难看极了。可是无论怎么熨烫也不见效。

  窗外,六月的骄阳下,涩谷车站一带显得十分亮堂。附近的住宅街虽然没有烧毁,但从高坡下面直到车站,到处是高楼大厦刚刚烧毁后的废墟,这里一周前遭到了空袭。昭和20年5月24日和25日连续两个夜晚,总计500架次B29轰炸机,轰炸了山手地区。硝烟味至今未散尽,在当空的烈日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惨状,本多仿佛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这里的气味近似火葬场的气味。而且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厨房或火炉的气味,再加上强烈的机械厂或化学的制药厂的气味。本多对这种废墟的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幸运的是本多的家乡还没有受轰炸。

  炸弹掉下来的金属声音就像在头顶上的夜空里打钻。燃烧弹喷火后,夜里准会从天空的一角,传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本多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阿鼻叫唤。

  眼前的废墟中,烧成红色的瓦砾和倒塌的房顶依然如故,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散落的木灰随风飘飞。

  满眼都是闪烁的光,那其实是遍地的破玻璃窗、烧得歪曲变形的玻璃和坛坛罐罐反射出来的。它们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收敛着六月的阳光。本多还是初次见识到何为瓦砾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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