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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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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长:既然你们相处得那样亲密,而且又像你在日记中流露出的那样仍然感到不安,在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暗中奔走,使他们中止行动? 槙子:我认为,女人出面反而会把事情弄糟,所以只是祈求神佛保佑。正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被捕的消息,当时感到大吃一惊。 审判长:当天晚上的这些话,对你父亲说了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那么重大的事情,况且事态又有了变化,对你父亲说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槙子: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父亲什么也没问。而且,父亲是个军人,平常非常看重年轻人的热诚,所以我不想让父亲知道阿勋君变心的事,否则一定会伤害他对阿勋君的一片爱心。况且我还想,就是我不说,父亲早晚也是会知道的,因此就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需要讯问鬼头证人的吗? 检察官:没有什么。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辛苦了。 ——槙子行了一个礼,系着博多产白色腰带带结的后背转了过去,看都没看被告那边一眼就走开了。 ……阿勋紧紧握着拳头,拳头眼里热汗淋漓。 槙子作了伪证!作了极为大胆的伪证!万一伪证被发现,不仅要被追究伪证罪,根据情况甚至还要被看作为主犯的同案犯。槙子却不顾这些危险,作了阿勋明明知道是谎言的供述。 在请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本多恐怕也不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本多总不至于冒着职业上的危险,与槙子一起干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本多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槙子日记中的记述! 阿勋只觉得大地塌陷了下去。为了不使槙子被追究成伪证罪,自己必须牺牲最最珍贵的“纯粹性”! 假如那天晚上槙子真的写下了这样的日记(看来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她为什么要在分手后不久,把那样美丽而又悲壮的诀别,竟篡写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个变化是出于恶意呢,还是因为她那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也许不是这样。那天晚上分手后,聪敏的槙子一定立即意识到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作为证人出庭这个时刻而做了准备。为什么?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拯救阿勋! 阿勋认为显然是槙子告了密,可又转念想道,法院是不会特意让直接告密的人来充当这类间接证据的证人的。假设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又与今天这些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相互矛盾。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勋眼前一幕幕地反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像的画面。让阿勋感到瞬间慰藉的,是可以从这些画面中,扔掉那张绘有密告者槙子的画片。 她的动机只是爱,只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甘冒危险的那种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呀?!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爱,槙子甚至不惜在阿勋最珍惜的东西上抹上污泥。而且更令人痛苦的是,阿勋必须回应她的这种爱。他不能让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罪犯。知道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能够告发槙子伪证罪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阿勋一人。槙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作了伪证。她用阿勋最憎恶的方法,设下了通过救槙子而最终拯救阿勋自己的圈套。不仅如此,槙子还知道,阿勋是一定会来钻这个圈套的!……为了挣开捆绑着全身的绳索,阿勋在苦苦地挣扎着。 然而,站在自己身边的同志们在听着槙子伪证证词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呢?阿勋相信,同志们是会相信自己的。可他们毕竟很难相信,在法庭上公然说出的这些证词,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槙子作证的时候,阿勋感到大家虽然沉默不语,却都在用浑身的力量作出反应,恰如被拴扣在畜生棚里的畜生们,夜间传出的悄悄呻吟声和偷偷踢踹板壁的声响,以及难以言状的不满和郁闷的粪臭,一下子竟格外清晰、浓烈起来了。就连一位同志用鞋后跟蹭擦椅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阿勋也觉得是针对自己的指责。阿勋觉察到,在狱中曾苦苦折磨过自己的那种“被出卖了”的不安,那种好像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掉在地上的针那样不着边际的感情,现在却反了过来,使得每一位同志的内心迅速染上了发黑的毒汁。宛若白磁花瓶一般的纯粹性,在发出声响的同时,出现了一大片裂璺。 可以被认为是卑怯,也可以受到轻蔑,这一切都还能够忍受。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是槙子的证词必然会引起的类推所造成的怀疑:那次忽然的被捕,该不是阿勋把同志们出卖的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方法只有一个,能够澄清这个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勋站出来,揭发槙子所作的伪证…… 至于本多,实际上他也未必真的就那么相信槙子日记中的记述,也不相信审判长会五条件地承认这本日记的证实能力。本多只是相信,阿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之中。因为,阿勋也是能够领会到槙子解救自己的热诚之心的。 他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这场战斗。也就是说,他要用女人苦恋之情的晚霞,去染红阿勋所向往的那间纯粹而又透明的理想密室;他要让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彼此用最真实的刀枪进行战斗。只有这种战斗,才是阿勋在这前半生的20年里,未曾想过、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却又是出于“生存的必要”而必须知道的战斗。 阿勋过于相信自己的世界。必须破坏掉他的这种自信。因为,这种自信极为危险,已经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假如阿勋按照计划去行动、暗杀和自刃,他这一生就会成为从未邂逅过一个“外人”而结束的生涯。他要暗杀的那些“大人物”们,决不是与他相对立的外人,他们只不过是被年轻人纯真的志向瓦解了的丑陋的泥偶罢了。不,毋宁说,也许当阿勋把刀刃刺入衰老、丑陋的肉体并将其杀死时,长期以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被温暖着的观念便可能得以具体化,从而使阿勋感到一种肉亲间的亲切。阿勋在供述书里也承认:“决不是因为憎恨才去杀他们的。”这纯粹是观念上的犯罪。阿勋不知道什么叫作憎恨,这简直就意味着他不曾爱过任何一个人。 现在,阿勋该知道什么叫憎恨了吧。这是他那纯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异物的影子。这个外界的异物放荡不羁,无论多么锋利的刀刃,多么迅疾的捷足,多么机敏的行动都不能将其降伏、制约。也就是说,他已经体会到,在他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金瓯无缺的球体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外部”的世界! 审判长一面目送证人退庭,一面摘下老光眼镜,让自己那纸一般没有血色的肌肤裸露在洒满室内的夏日那明日张胆的光亮下。 “他在考虑着什么。是在考虑着什么呢?”本多看着审判长,在微微的战栗中思索着。 众目睽睽之下,老审判长不会因为槙子那优美的身姿而神魂颠倒。毋宁说,身居高高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如同一个哨兵,正从年龄高度和法律正义高度的望楼上孤独地嘹望、警戒着。他那双老眼高瞻远瞩的能力受到了大家的尊崇。在朗读日记和讯问证人时,他观察了槙子的那滴水不漏的言谈举止,然而,在槙子从容退庭并渐渐远去的后身影上,在这荒芜的、没有花草树木的感情旷野的远方,在远去了的夏季和服的腰带上,他肯定想要看出更多的东西……而且,刚才他也确实看出了什么。虽说他没有秀才之誉, 审判长转向阿勋问道: “鬼头证人刚才的证词没有出入吗?” 本多用食指紧紧按住在桌面上容易滚动的红铅笔,聚精会神地静听着。 “是的,没有出入。”阿勋答道。 …… 审判长:你在11月29日晚上访问鬼头槙子,就是特意要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了决心,是吗?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谈话也像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吗? 饭沼:是的……可是…… 审判长:可是什么? 饭沼:我的心情不是那样的。 审判长:不是那样的,又是怎样的? 饭沼:我的心情是……其实……,无论槙子君也好,鬼头中将也好,以前我一直得到他们的关照,因而想在行动前见上最后一面。同时,出于在这之前对槙子君多少表露过我们的志向,为了举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把她牵连进去,也为了使槙子信以为真,就故意表示决心动摇了。想通过这些谎言使槙子君失望,从而……割断槙子对自己的眷恋之情。那时我说的都是谎话,槙子君完全被那些谎话欺骗了。 审判长:是吗?你是说,决定采取行动的决心当时一点也没动摇,对吗? 饭沼:是的。 审判长:你现在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当着同志的面,被鬼头槙子证实了自己那不光彩的胆怯和动摇,因而想急急忙忙地蒙混过去呀? 饭沼:不,不是那么回事。 审判长:据我看来,鬼头证人可不是那种容易上当的女人啊。当时你没感觉到,鬼头证人虽然在嗯、嗯地听着,其实只是故意装出一副上当受骗了的样子? 饭沼:不,不会的。因为当时我也非常认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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