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契诃夫 > 第六病室 | 上页 下页
十八


  “亲爱的,您保证处处都听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我保证。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朋友们真诚的关怀,都导致一个结局——我的毁灭。我正在毁灭,而且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好朋友,您会复原的。”

  “何必说这个呢?”安德烈·叶菲梅奇忿忿地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终点不感受到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对您说,您的肾脏有毛病,心房扩大,所以您必须治疗,或者对您说,您是疯子,是罪犯,总之,一旦别人突然注意您,那您就该知道您落入了魔目,再也出不去了。您竭力想跑出来,却越发迷路了。听天由命吧,因为任何人的力量已经救不了您。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时铁格子那边挤了很多顾客。安德烈·叶菲梅奇不想妨碍公务,便站起来告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再一次请他务必答应他的话,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这一天的傍晚,穿着短皮袄和高统靴的霍博托夫出乎意外地也来看望安德烈·叶菲梅奇。他平静地说,那语气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有事来找您,同事。我来邀请您:您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参加一次会诊?”

  安德烈·叶菲梅奇琢磨,霍博托大可能想让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或者真要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于是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了。他很高兴有机会改正昨天的过错,两人和解了,并且由衷地感谢霍博托夫,他居然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见原谅他了。很难料到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待人这么和蔼。

  “那么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在我的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们走进医院院子,绕过主楼,朝疯人住的偏屋走去。不知为什么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他们走进前室,尼基塔照例跳起来,挺直身子。

  “这里有个病人由肺部引出并发症,”霍博托夫同安德烈·叶菲梅奇走进第六病室时小声说,“您在这儿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去取我的听诊器。”

  说完,他走了。

  17

  天色暗下来,伊凡·德米特里躺在自己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瘫痪病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抽泣,嘴唇不住地颤动。胖农民和从前的拣信员正睡着。病室里很静。

  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里的床沿上等着。可是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进来的不是霍博托夫,而是尼基塔,还抱着病人服,不知谁的内衣裤和一双拖鞋。

  “老爷,请您换衣服,”他轻声说,“这是您的床,请过来,”他指着一张显然是刚搬来的空床补充道,“不要紧,上帝保佑,您会复原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话没说,走到尼基塔指定的床前,坐下了。他看到尼基塔站在一旁等着,便自己脱光了衣服,他感到很难为情。他赶紧穿上病人的衣服,内裤太短,衬衫很长,那件长袍上有熏鱼的气味。

  “您会复原的,上帝保佑,”尼基塔重复道。

  他抱起安德烈·叶菲梅奇换下来的衣服,走出去,关上身后的门。

  “无所谓……”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羞臊地裹紧长袍,直觉得穿了这身衣服他像个囚徒了,“没什么……礼服也罢,制服也罢,这身病人服也罢,反正都一样……”

  可是怀表呢?侧面口袋里的记事本呢?还有香烟呢?尼基塔把衣服送哪儿去了?今后,恐怕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自己的裤子、坎肩和靴子了。这一切实在奇怪,刚开始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尽管直到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还是相信,小市民别洛娃家的房子和这第六病室之间毫无差异,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荒唐、空虚,然而他的手还是发抖,腿脚冰凉。一想到伊凡·德米特里很快会起床看到他穿着病人服,他就觉得十分可怕。他站起来,在病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又坐下了。

  就这样他坐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他感到厌倦和难以忍受的烦闷。难道在这里要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一坐就几年吗?好吧,他坐一阵,走一阵,又坐下了。可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后再从这个屋角走到那个屋角。可是以后做什么呢?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似的老坐着想心事吗?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刚躺下,立即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冷汗。他觉得他的脸上也有一股熏鱼的气味。他又在病室里走来走去。

  “这是某种误会……”他说,疑惑不解地摊开双手,“应当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这时,伊凡·德米特里醒来了。他坐起来,用两个拳头托着腮帮。他啐了一口。然后忆洋洋地看医生一眼,显然开始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久他那张睡意惺松的脸上便露出了恶意的嘲弄人的表情。

  “啊哈,把您也关到这里来啦,亲爱的!”他用带着睡意的嘶哑的声音说,还眯起一只眼睛,“我很高兴。您以前喝别人的血,现在轮到别人喝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这是某种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听了伊凡·德米特里的话吓坏了,他耸耸肩膀,重复道:“这是误会……”

  伊凡·德米特里又啐一口,躺下了。

  “该诅咒的生活!”他发起牢骚,“令人悲哀、令人屈辱的是,这种生活不是以苦难得到报偿而结束,也不像歌剧中那样以礼赞而结束,而是以死亡结束。总有一天勤杂工会来抓住尸体的手脚,把他拖到地下室里。呸!那也没什么……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要喜气洋洋了……我的幽灵也要从那里回来,吓唬这些恶人。我要叫他们吓白了头。”

  莫谢伊卡回来了,看到医生,伸出一只手。

  “给个小钱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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