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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5

  伯爵夫人看一眼她的丈夫戈尔达乌根伯爵(骑马的男人就是他),放慢马的步子。

  “大夫不许您骑马走得太快,”她说。“您就骑得慢点吧。

  ……您有什么事?”

  “我只要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是谁?”

  “冯·扎依尼茨男爵。”

  “冯·扎依尼茨?是他?原来这个人就是冯·扎依尼茨?

  他就是您从前……爱过的那个人?”

  “也许吧……嗯,对了,就是他。那又怎么样?”

  “嗯……就连现在他也还挺漂亮呢……为什么您允许他对您大嚷大叫?他有什么权利?”

  伯爵沉默片刻,咳嗽一声,问道:

  “也许您现在也还可能……爱他吧?旧情不是可以复燃吗?”

  “把您的鞭子拿给我!”伯爵夫人说。她接过她丈夫的鞭子,用力拉紧缰绳,顺着林间小路疾驰而去。伯爵也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马就跑起来,他却衰弱无力地在马鞍上摇晃。他的胯股使不上劲,他痛得皱起眉头,勒住马。马跑得慢下来。

  伯爵目送妻子走后,把头耷拉在胸脯上,沉思了。

  过了三天光景,阿尔土尔在离守林人布拉乌赫尔小屋不远的地方遇见捷莉扎。这一次她不是骑着马遇见他。她穿着农家的连衣裙在散步。从外表看,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刚做好的农家连衣裙,其实却比她那件黑绸骑马装贵得多。她脖子上没挂着五颜六色的梨形石榴石,却挂着些绿松石、绿闪石、珊瑚和珍珠。她两条胳膊上都戴着大镯子。连衣裙和维也纳式短上衣都是用贵重衣料做成的。

  “男爵!”她见到阿尔土尔,叫道。“等一下!”

  他走到她跟前,她就对他说:

  “上一回您说过那些话,后来又不辞而别,您记得吗?这弄得我发生了疑问。我经过长久的思索后才弄明白您的意思。

  ……现在我明白了……您指的是我……用鞭子抽过那个老头子!是吗?”

  “嗯,是埃……这有什么疑问呢?”

  “喏,是这样的!我现在才明白您说的是谁……我用不着在您面前辩白,男爵,不过为了……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正义感……我打他是有正当理由的。由于他捣乱,我从马鞍上摔下来了……我差点摔断腿。再者……他居然笑。

  ……”

  阿尔土尔瞅着伯爵夫人的脸,快活地笑起来。

  “别说假话,夫人!”他说。“我们何必互相说些假话呢?

  我不需要您的辩白……再说,辩白又有什么用?我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您这双漂亮的小脚,这在我就完全满足了……您这双小脚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请您原谅我在‘铜鹿’那边对您唐突无礼。当时我喝醉了。

  ……”

  阿尔土尔和捷莉扎散步很久。他们谈些极普通的事,说许多玩笑话,笑了很久……关于卖艺的老人和他女儿,聪明人和“骗子”,根本就没提到。男爵连一句挖苦话也没说。

  ……他很亲切,就象过去那些岁月,在维也纳,在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里一样。临到他把捷莉扎送到离布拉乌赫尔的小屋不远的地方,来到她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跟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您肯教我放枪吗?”捷莉扎坐上马车,问道。

  “随您的高兴……”

  “那就麻烦您了,男爵。我闷得慌。哪怕您略微减少一点我的烦闷,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这是真心话。我们来互相帮助吧。”

  捷莉扎握一握阿尔土尔的手,坐着马车走了。

  过了三天,他们又相会。半个月之后,他们就没有一天不见面了。男爵教捷莉扎放枪,捷莉扎每天傍晚来打猎,有的时候凌晨也来。他们的关系变得极不明确。冯·扎依尼茨只要没喝酒,总是彬彬有礼,使得捷莉扎暗自吃惊。每逢他没喝酒,讲话就斯文,亲切,分明竭力避免生硬的字眼,亲切地微笑,客气地伸出大手同她握手,讲起话来不象“野人”,却象保护女人的真正骑士。一旦冯·扎依尼茨喝了酒,却变得极其粗鲁,冷嘲热讽,恶意地冷笑……每逢他喝醉,捷莉扎就只好听他说些极其不堪入耳的话。他嘲笑她,骂她见鬼,说他看不起她,痛恨她。

  “我之所以原谅您,冯·扎依尼茨,”捷莉扎有一次对他说,“那也只是因为您喝醉了。人们是照例不打躺着的人、疯子和醉汉的……”“啊啊碍…原来是这样!可是您要知道,”冯·扎依尼茨笑着回答说,“我只有喝醉了才对您说实话。我清醒的时候,却象卑鄙的法利赛人①那样对待您。您不要相信我清醒时候说的话。”

  ①指伪君子。

  “我们不应该见面……”

  “为什么不应该呢?自管见面好了!您烦闷,我也烦闷。

  ……在争吵中,厮杀中,光阴过得比在和平的时候快。哈哈!

  命运干得好,它在我们之间放了一只黑猫,②叫我们不尊重彼此的美德。您不尊重我,是因为您认为我是骗子。我不尊重您,是因为我认为您不过是一团女性的漂亮的肉而已。哈哈!”

  ②意谓“使我们老是不和”。

  捷莉扎眼睛里射出两道电光,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次谈话后,阿尔土尔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到第八天他遇见她,向她道歉。

  阿尔土尔屡次喝醉酒。捷莉扎不止一次受到他的侮辱而离开他。她临走总是对自己赌咒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可是……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枯黄的树叶已经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潮湿寒冷的地面上。天开始下雨。秋天的淤泥比不得夏天的,它不会干,即使会干,也不是几个小时,而是要过几天和几个星期才能干透……风刮起来了,使人想起冬天。树林遇到这种坏天气就变得乌黑,皱起眉头,不再招引人们到它的树荫下去乘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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