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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早上九点钟,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宾客陆续聚集到客厅里,那儿,茶炊已经煮开,茶炊前端坐着身穿晨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身穿厚绒常礼服、脚着便鞋,用漱口缸模样的大杯子喝茶。最后一个到场的安东·帕夫努季奇,一脸惨白,看上去,似乎失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惊,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他是不是病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胆战心惊地瞅着法国教师,而那位教师却坐在那儿若无其事。过了几分钟,仆人进来向斯庇琴禀告:马车已经备好。安东·帕夫努季奇慌忙告辞,不听主人的挽留,慌慌张张走出屋子,立刻坐车走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定他是因为撑得太饱了。饮完茶,吃完告别早餐,别的客人也纷纷离去,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空了,一切又恢复平常的秩序。

  第十二章

  过了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切照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天天去打猎;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读书,散步,上音乐课——尤其是音乐课花掉了她许多的精力。她开始了解自己也有一颗心,并且怀着不由自主的苦恼扪心自问,她对年青的法国人的人品才华并非无动于衷。而在他那方面,没有逾越尊敬和严格礼数的界限,这倒冲淡了她的骄傲和疑惧。她对他越来越倾心,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舒展。杰福什不在跟前,她就心烦,他一来,她就不断找他交谈,各方面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并且总是跟他志同道合。也许,她还没有爱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难或命运突如其来的打击的时候,那么,爱情之火就会在她的心中燃成熊熊之焰。

  有一天,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走进厅堂,教师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了。她吃惊地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张皇之色。她打开钢琴盖,唱了几句。但杜布罗夫斯基推托说他头疼,请她原谅,中断了上课,合上乐谱,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就收下了,立刻后悔,但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厅堂里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纸条,读到如下的文字:

  今晚七时请到溪边凉亭等候。我必须跟您谈谈。

  她的好奇心强烈地被激动起来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怕。能够听到她的猜想变成事实,心头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觉得,从一个按其社会地位来说没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分的。她决定赴约,但在一点上却有些举棋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接受他的爱情表白呢?摆出贵族的架子表示愤慨吗?进行友谊的规劝吗?快快活活调笑一番吗?抑或是黯然伤神以示同情吗?这时,她不断看钟。天黑了,掌灯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跟几个来访的邻居玩波士顿牌。餐厅里的钟敲响了六点三刻,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悄悄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台阶上,向四下里张望一番,然后跑进了花园。

  夜很黑,天上布满乌云。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沿着熟悉的小径在黑暗中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凉庭边。她停下来喘口气,以便和杰福什见面时能拿出无动于衷和从容自如的样子来。但杰福什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谢谢您!”他说,声音很低,凄切动人,“谢谢您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如果您不来,我会痛苦的。”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答他一句早就想好了的话:

  “希望您不至于使我对这次俯就后悔。”

  他不作声,看样子,他在暗暗鼓气。

  “情况紧急,要求我……离开您,”他终于开口说,“很可能,您很快就会听到……但是,在分别以前,我得亲自向您解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也没回答。这几句话她认为是即将开口的爱情表态的开场白。

  “我不是您所设想的那个人,”他又说,低下头,“我不是法国人杰福什,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声惊叫。

  “别怕!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错,我就是那个不幸的人,您父亲剥夺了我最后一片面包,把我赶出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翦径。但是,您不必怕我——我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他。一切全都过去了。我饶了他。听我说,是您救了他。杀人见血,

  第一刀我本当照顾您父亲。我曾经在他的房子四周打探,看准了从哪儿放火,从哪条路冲进他的卧室,如何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这时,恰好您在我眼前走过去,仿佛仙女下凡,我的心软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受到我的伤害。我放弃了复仇,好似鄙弃一个愚妄的举动一样。我整日价徘徊于波克洛夫斯柯耶的花园四近,但愿能够从远处看一眼您洁白的衣裙。您散步时不曾提防,我紧紧跟随着您,从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里怀着一个幸福的念头:我正在保护着您哩!有了我秘密的保驾,您的安全就万无一失。终于,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便住进了您家里。这三个礼拜是我平生幸福的时光。对这一段时日的回忆,将是我悲惨的一生中的欢乐……今日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得向您公开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诅咒我。请您有时也惦记杜布罗夫斯基吧!您要知道,他生来本该负有另一种使命,他的灵魂是能够爱您的,但是,永远……”

  传来轻轻的一声口哨——杜布罗夫斯基不说了。他抓住她的手凑近自己滚烫的嘴唇。口哨又吹了一声。

  “别了!”杜布罗夫斯基说,“他们在叫我,耽误一分钟就可能送命。”他走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着一动不动。

  杜布罗夫斯基又回转来,又抓住她的手。

  “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对她说,声音凄切动人,“万一有那么一天,您发生了不幸,而又没人保护,没人帮助,那时,请您来找我,为了援救您,我会不惜一切的。您答应不拒绝我为您效忠吗?”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默默地哭。口哨第三次吹响。

  “您会毁了我!”杜布罗夫斯基叫了起来。“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应呢?”

  “我答应。”可怜的美人儿耳语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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