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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进十七岁了,”母亲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妈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有……”

  “得了!”父亲打断她的话,“该是送他去当差的时候了!

  他钻丫头房、掏鸽子窝也混得够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离别,我母亲吃了一惊,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锅子里,一滴滴泪珠儿顺着她的脸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兴得难以形容。一想到服军役,在我脑子里便跟自由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欢乐的生活。我设想自己当上了近卫军军官,我以为,那是人间幸福的顶峰了。

  父亲素来不喜欢变更他的打算,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我出门的日子定了。出门前一天,父亲说,他要写封信交我带给我将来的长官,他要了笔和纸。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别忘了代我向E公爵问好;你就说,我拜托他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淡!”父亲皱着眉头回答,“我干吗要给E公爵写信?”

  “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彼得鲁沙的长官写信吗?”

  “哦!那又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长官本是E公爵,彼得鲁沙登记进了谢苗诺夫团嘛!”

  “登记了!登记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彼得鲁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能学到什么名堂?只会胡乱花钱学做浪荡鬼!那可不行!得让他到队伍里去,做做苦工,闻闻火药味,当个列兵,别吊儿郎当。登记入近卫军有什么用!

  他的身分证在哪里?去找来!”

  母亲找出了我的身分证,那是跟我受洗时的汗衫一同搁在她箱子里的,她发抖的手拿着交给了父亲。父亲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证摆在桌上,便动手写信。

  情况不明使我苦恼: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着父亲的笔尖,可是它移动得太慢了。后来他到底写完了,把身分证和信一同套进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镜,把我叫过去,说:“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你到奥伦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这一来,我的一切光辉的希望都破灭了!彼得堡快乐的生活没有份了,等着我的将是荒凉的边远地区的烦闷无聊的生活。服军役,一分钟前想到它还带着满腔热忱,这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活受罪。但是,去争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一辆暖篷雪橇开到了台阶前;放进了皮箱、内装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馅饼和糖糕,那是家庭溺爱的最后一点表示。父母亲给我祝福。父亲对我说:“别了!彼得!对那个向他宣过誓的人,你要尽忠尽职。要听长官的话,别向长官讨好。不要兜揽差事,也别推卸工作。要记得一句老话:爱惜衣裳趁早,爱护名节趁小。”母亲老泪纵横,叮嘱我多多保重身体,又再三嘱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这孩子。他们给我穿上兔皮袄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泪如泉涌。

  这天夜里我们赶到了辛比尔斯克,在这儿要停留一昼夜,以便购买一些必需品,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办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从早就去跑商店。我望着窗外肮脏的小胡同,心里闷得慌,便往旅社各个房间里溜达溜达。跨进弹子房,我碰见一位高个子先生,约莫三十五岁,蓄有两撇黑黑的唇须,身穿宽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咬着一枝烟斗。他正跟台球记分人在玩球。记分人赢了,就喝一杯烧酒;输了,他就应当四脚爬着钻过球台。我看他们玩。他们玩得越久,四脚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记分人瘫在球台下面爬不动了才算罢休。那位先生居高临下口吐几句下葬时念的咒语,好不厉害!然后他建议我也来跟他赌几局。我推辞说不会,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为然地将我上下打量,不过我们还是交谈起来。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骠骑兵团的上尉,出差辛比尔斯克是来征兵的,就住在这家旅社里。佐林邀我共进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给我敬酒。他开导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军内奇闻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饭,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了。他当即自动提出教我玩台球。

  “这玩意儿,对于咱们军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说,“比方说,行军途中,你到了个小的地方——请问干什么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犹太鬼呀!没有办法,你就走进旅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学会才行呀!”

  我被彻底说服了,于是专心致志地学将起来。佐林大声夸奖我,对我飞速的进步惊叹不置。练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提议跟我赌钱玩,每回赌一个铜板,目的不在输赢,倒是别搞空空赌,听他的口吻,那是最没出息的坏习气。要赌钱,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来,劝我也不妨试几口,一再开导说,要学会军人作风;而缺了果露酒,军人作风值个大!我听了他的话。这时,我们继续赌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胆子越来越大。我打的球不时飞出球台。我冒火了,责骂记分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记的。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一句话,我干起来真象个挣脱了管束的野孩子。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佐林看一下表,放下台球杆,对我说,我输了一百卢布。这弄得我有点儿尴尬。我的钱都在沙威里奇身上。我请他原谅。佐林打断我的话,说道:

  “别着急!请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这会儿让咱们找阿琳鲁希卡去吧!”

  请问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样,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涂度过了。我们在阿琳鲁希卡姑娘家吃晚饭。佐林不断给我筛酒,又再三开导我,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吃完饭起身,我差点站不稳了。半夜里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热心学习军人作风的显著成果之后,长叹一声。“你怎么搞的,少爷?”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在哪里灌了黄汤?老天爷!真造孽,出娘胎还不曾有过呀!”

  “闭嘴!老家伙!”我舌头打滑,讷讷地说,“看起来,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觉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来,我头痛,模模糊糊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杯茶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对我说,摇摇头,“你放荡得太早啦!看看你象谁?你爸爸、你爷爷都不是酒鬼。你妈更甭提了:一辈子,除了克瓦斯,别的啥也没喝过。你这么搞,怪谁呢?只怪那个挨千刀的法国佬。他时不时溜到安吉别芙娜身边说:‘马丹!热马不理,伏特卡。’①这回就给你个‘热乌不理’!没得说的,这便是他教的好事!这狗崽子!

  本不该请个邪教徒当老师,好象老爷府上自己人不顶用似的。”

  ①法语“太太!请给我伏特卡”的译音。

  我感到羞惭。我转过身子对他说:“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里奇一旦开口说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放荡有啥好结果!头痛头晕,倒了胃口。喝酒上瘾,那人就啥也干不成了……你就喝点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药酒。要不要?”这时,一个小孩走进房,交给我一张佐林写的条子。我展开,看到如下几句话:

  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把昨日输给我的一百卢布交我的小厮带给我。我很需要钱用。

  永远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毫无办法。我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脸望着沙威里奇这位我的钱财、衣物、各项事务的总管,命令他付给这小厮一百卢布。

  “怎么?”大吃一惊的沙威里奇问道。

  “我欠了他的钱。”我回答,尽可能冷漠地说。

  “欠了钱?”沙威里奇顶嘴,越来越不放心了,“可是,什么时候,少爷,你欠他的钱?事情可有点不对头了。少爷!随你咋办,反正我不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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