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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过我说不准。你应当知道的。快上去吧。"

  思嘉从搁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宽边草帽随手扣在头上。她对着镜子机械地理了理几绺松散的头发,但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发冷的惊恐情绪在向外渗出,直至她抚摩面颊时也猛然发觉自己的手指凉了,尽管这时她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门,来到炎热的阳光下。这是个热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树街上走了不远就觉得太阳穴在轰轰地跳了。她听得见远处街头有许多声音在大叫大喊,时高时低。等到她看见莱顿家的房子,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了,就已经开始气喘,不过她并没有放慢脚步。这时前面那片喊叫声也愈来愈响了。

  从莱顿家的房子到五点镇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纷纷攘攘,像个崩塌了蚁丘似的。黑人们惊惶失措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无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拥护着满载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以及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们乱糟糟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驰去。邦内尔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着一匹驾辕的马站在那里,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还没走呀,我们要动身了。老姑娘在里面收拾行李呢。"

  "走,上哪儿?"

  "天知道呢,小姐。总该有个地方吧。北方佬马上就要来了!"

  她急往前走,连一声再会也来不及说。北方佬就要到了!她在韦德利教堂门前停下来喘口气,让心跳稍稍缓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静一点,就一定要晕倒了。她抓住一根灯柱,倚着它站在那里,这时她瞥见一位骑马的军官从五点镇飞跑而来,于是灵机一动,赶快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啊,站住!请站住!"

  那位军官突然勒住马头,因用力过猛,那匹马竖起前腿往后退了好几步。从表情来看,军官已十分疲劳可又有极力为紧迫的任务在身,不过他还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顶破旧的军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来了?告诉我,"

  "我想是这样。"

  "你真的知道吗?"

  "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时以前指挥部收到了快报,是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

  "琼斯博罗?你确信是这样?"

  "说谎也没有用,我确信是这样。太太。消息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他说:‘我已失败,正在全线退却。’"

  "啊,我的上帝!"

  那位军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脸平静地俯视着。他重新抓起缰绳,戴上帽子。

  "唔,先生,请稍等一会。我们怎么办呢?"

  "我不好说,太太。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亚特兰大了。"

  "撤走了,把我们留给北方佬吗?"

  "恐怕就是这样。"

  那匹马经主人一刺就像弹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双脚埋在红红的尘土里一动不动。

  北方佬就要来了。军队正在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怎么办呢?她往哪里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后还有媚兰躺在床上等着生孩子呀!唔,女人为什么要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还可以带着韦德和普里茜到树林里去,那里北方佬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但是她不能带着媚兰去啊。不,现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点,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们或许可以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可现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着她回家去。也许他能让孩子早些生下来。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着,"北方佬来了!北方佬来了!"仿佛在给脚步打节拍似的。五点镇挤满了人,他们盲目地到处乱跑,同时满载伤兵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也挤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涛般滚滚而来。

  接着,她看见一场极不协调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妇女身旁急匆匆地跑着。年轻小伙子们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车推着一袋面粉在一路挣扎着前进。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不神情紧张地匆匆跑着,跑着,拖着一包包。一袋装。一箱箱的食物……这么多的食物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了。这时,人群突然给一辆歪歪倒倒的马车让出一条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尔辛太太过来了,她站在她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鞭子。她头上没戴帽子,脸色苍白,一头灰色长发飘垂在背上,像是复仇女神般抽打着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嬷嬷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块肥腊肉,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挡住堆在周围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让倒下来。有个干豆口袋裂开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尔辛太太尖声喊叫着,可是周围一片嘈杂把她的声音给淹没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去。

  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记起了供销部的仓库就在前边的铁路旁,她才明白原来是军队把仓库打开了,让人们在北方佬来到之前尽可能去抢救一些粮食。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绕过五点镇空地上那些狂热汹涌的人群,又尽快跑过一条短街,向车站赶去。她穿过那些挤在一起的救护车和一团团的尘雾,看见大夫们和担架工人在忙着搬运伤兵。感谢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绕过亚特兰大饭店,已经看得见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她这时猛地站住,完全给吓坏了。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太阳下,沿着铁路和人行道,大车篷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地躺着,也有许多蜷伏在太阳下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绷带。哀叹和担架工搬动时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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